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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眼-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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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幸好,沟底还没有什么硬的或者尖利的东西。但他也过了将近十分钟才从疼痛和恐惧中
清醒过来,他笑了,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一跛一拐地爬了出来,谁知道刚爬出来又一脚踩
到一个雨水洼里,他慌忙从水洼里抽出了脚,鞋和袜子已经都湿了,脚感到很牙碜和吃了带
土的米饭时嘴的感觉一样。他一抬头,看到楼边的一根歪歪斜斜的杆子上的一个孤零零的、
光色显得橙红的小小的电灯泡。这个电灯泡存在在这里,就像在一面大黑板上画了一个小小
的问号,或者说是惊叹号也行。
    他走近了问号或惊叹号,楼窗里又传出来欢呼混合着打口哨的声音,大概是外国队又踢
进了一个球。他凑近楼口,仔细察看了一下楼口上面的字迹,断定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地
方。但他不放心,站在楼口等候一个过往的人,好再打听一下,同时怪不好意思。
    他临走以前,那个边远的地方的一位他很熟悉也很尊重的领导同志找了他去,交给他一
封信,让他去到大城市去找一个什么公司的领导人。“我们是老战友”,当地的陈杲所熟悉
的领导同志说,“我信上已经写了,咱们机关的唯一的一辆上海牌小卧车坏了,管理人员和
驾驶员已经跑了好几个地方,看来本省是修不好的了,缺几个关键性的部件。我这个老战友
是主管汽车修配行业的,早就向我打过保票,说是‘修车的事包在我身上’,你去找找他,
联系好了拍一个电报来……”
    就是这么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找一个私人,一个老友,一个有职有权的领导,为另一个
有职有权、在当地可以称得上是德高望重的领导所属单位修理一辆属于国家所有的小汽车。
没有理由拒绝这位老同志的委托,而懂得羊腿的重要性的陈杲也就不对带信找人的必要性发
生怀疑。顺便为当地办点事当然是他应尽的义务,但是,接受这个任务以后总觉得好像是穿
上了一双不合脚的鞋,或是穿上一条裤子结果发现两条裤腿的颜色不一样。
    边远的小镇的同志似乎“洞察”了他的心理,所以他刚到大城市不久就接连收到了来自
小镇的电报,催他快点去讨个结果。反正我也不是为了个人。反正我从来也没坐过那辆上海
牌,今后也不会坐。他鼓励着自己,经过了街灯如川的大路,离开了明亮如舞台的终点站和
热情的乘客,绕来绕去,掉到沟里又爬出来,一身土,一脚泥,来到了。
    终于从两个孩子口里证明了楼号和门号的无误,然后他快步走到了四楼,找对了门,先
平静了一下,调匀呼吸,然后尽可能轻柔地、文明地然而又是足够响亮地敲响了门。
    没有动静,然而门内似乎有点声音传出来,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好像有音乐,于是他
摒弃了方才刹那间“哟,没在家”的既丧气而又庆幸的侥幸心理,坚决地再把门敲了一次。
    三次敲门之后,咚咚咚传来了脚步声,吱吜,旋转暗锁,光当,门打开了,是一个头发
蓬乱的小伙子,上身光光的,大腿光光的,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白布裤衩和一双海绵拖鞋,他
的肌肉和皮肤闪着光。“找谁?”他问,口气里有一些不耐烦。
    “我找×××同志”,陈杲按照信封上的名字说道。“他不在,”小伙子转身就要关
门,陈杲向前迈了一步,用这个大城市的最标准的口语发音和最礼貌的词句作了自我介绍,
然后问道:“您是不是×××同志家里的人,(估计是×××的儿子,其实对这样一个晚辈
完全不必用‘您’)您能不能听我说一说我的事情并转达给×××同志?”
    黑暗里看不到小伙子的表情,但凭直觉可以感到他皱了一下眉,迟疑了一下,“来
吧”,他转身就走,并不招呼客人,那样子好像通知病人去拔牙的口腔医院的护士。
    陈杲跟着他走去。小伙子的脚步声——咚、咚、咚。陈杲脚步声——嚓、嚓、嚓。黑咕
洞洞的过道。左一个门,右一个门,过了好几个门。一个门里原来还有那么多门。有一个门
被拉开了,柔和的光线,柔媚的歌声,柔热的酒气传了出来。
    钢丝床,杏黄色的绸面被子,没有叠起来,堆在那里,好像倒置的一个大烧麦。落地式
台灯,金属支柱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亮光。床头柜的柜门半开,露出了门边上的弹珠。边
远的小镇有好多好友托付陈杲给他们代买弹珠,但是没有买着。那里,做大立柜的高潮方兴
未艾。再移动一下眼光,藤椅和躺椅,圆桌,桌布就是样板戏《红灯记》第四场鸠山的客厅
里铺过的那一张。四个喇叭的袖珍录音机,进口货。香港歌星的歌声,声音软,吐字硬,舌
头大,嗓子细。听起来总叫人禁不住一笑。如果把这条录音带拿到边远的小镇放一放,也许
比入侵一个骑兵团还要怕人。只有床头柜上的一个装着半杯水的玻璃杯使陈杲觉得熟悉,亲
切,看到这个玻璃杯,就像在异乡的陌生人中发现了老相识。甚至是相交不深或者曾有芥蒂
的人,在那种场合都会变成好朋友。
    陈杲发现门前的一个破方凳,便搬过来,自己坐下了。他身上脏。他开始叙述自己的来
意,说两句又等一等,希望小伙子把录音机的声音关小一些,等了几次发现没有关小的意
思,便径自说下去。奇怪,一向不算不善于谈话的陈杲好像被人偷去了嘴巴,他说得结结巴
巴,前言不搭后语,有些词用得不伦不类,比如本来是要说“想请×××同志帮助给联系一
下”,竟说成了“请您多照顾”,好像是他来向这个小伙子申请补助费。本来是要说:“我
先来联系一下”,竟说成了“我来联络联络”。而且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好像不是他自己
的声音,而是一把钝锯在锯榆木。
    说完,他把信掏了出来,小伙子斜仰着坐在躺椅上一动也不动,年龄大概有小伙子的两
倍的陈杲只好走过去把边远地区领导同志的亲笔信送了过去。顺便,他看清了小伙子那张充
满了厌倦和愚蠢的自负的脸。一脸的粉刺和青春疙瘩。
    小伙子打开信,略略一看,非常轻蔑地笑了一下,左脚却随着软硬软硬的歌声打起拍子
来。录音机和香港“歌星”的歌声,对于陈杲来说也还是新事物,他并不讨厌或者反对这种
唱法,但他也不认为这种唱法有多大意思,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轻蔑的笑容,不自觉的。
    “这个×××(说的是边远地区的那位领导),是我爸爸的战友吗(按,到现在为止他
没有作自我介绍,从理论上还无法证明他的爸爸是谁)?我怎么没听我爸爸说过?”
    这句话给了陈杲一种受辱的感觉。“你年轻嘛,你爸爸可能没对你说过……”陈杲也不
再客气了,回敬了一句。“我爸爸倒是说过,一找他修车,就都成了他的战友了!”
    陈杲的脸发烧,心突突地跳起来,额头上沁出了汗珠,“难道你爸爸不认识×××(边
远地区的首长)吗?他是1936年就到延安去的,去年在《红旗》上还发表过一篇文章……
    他的哥哥是××军区的司令啊!”
    陈杲急急忙忙地竟然说起了这样一些报字号的话,特别是当他提到那位知名的大人物、
××军区的司令时,刷地一下子,他两眼一阵晕眩而且汗流浃背了。
    小伙子的反应是一个20倍于方才的轻蔑的笑容,而且笑出了声。
    陈杲无地自容,他低下了头。
    “我跟您这么说吧,”小伙子站了起来,一副作总结的架势,“现在办什么事,主要靠
两条,一条你得有东西,你们能拿点什么东西来呢?”
    “我们,我们有什么呢?”陈杲问着自己:“我们有……羊腿……”他自言自语地说。
    “羊腿不行,”小伙子又笑了,由于轻蔑过度,变成了怜悯了,“再一条,干脆说实
话,就靠招摇撞骗……何必非找我爸爸呢,如果你们有东西,又有会办事的人,该用谁的名
义就用去好了。”然后,他又补了一句,“我爸爸到北戴河出差去了……”他没有说“疗
养”。
    陈杲昏昏然,临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脚,不由得侧起了耳朵,录音机里放送的
是真正的音乐,匈牙利作曲家韦哈尔的《舞会圆舞曲》。一片树叶在旋转,飞旋在三面是雪
山的一个高山湖泊的碧蓝碧蓝的水面上,他们的那个边远的小镇,就在高山湖泊的那边。一
只野天鹅,栖息在湖面上了。
    黑洞洞的楼道。陈杲像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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