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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哥儿实话实说,说外头欠了债,要卖了田还债,叔叔婶婶若要接过去,便得帮着还债,婶婶一算这帐没得赚,赶紧又缩了头。
吹吹打打办了一场丧事,嫡嫡亲的叔叔半点也没帮忙,还是王四郎瞧不过眼去,不叫人压低了安哥儿的田价,拆了些银子卖回来。
交完了货物的尾款,赁了房子,开了食肆,又要请医问药给俞氏进补,好容易撑起一个家,手上剩下百来两银子,原想着这案子拖个几年好东西也无用处了,没成想这样快就抓着了独眼儿。
这却是意外之喜,安哥儿搓了手方寸大的屋子里转圈儿:“妹子,我估摸着怎么也能退回千把两银子的东西来,咱们还开绸缎铺子,你便不用再办这食肆,只陪着娘便是了。”
宁姐儿靠着床沿坐下来,双手合什念了一声佛:“咱们很该去还愿才是。”将要冬至,家里祭不得,还去栖霞寺里作法事,也算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安哥儿觉得最对不住的便是妹妹,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了,泺水原也有说定的人家,彼此就差着请媒人上门走个过场了,他回去办丧事卖地,那人家也来吊唁,却绝口不提婚事,送了奠仪,脚下抹油走的飞快。
原来妹妹却是泺水富户眼睛里的金元宝,讨这么姐儿譬如讨了个财神娘娘,有铺子有田,还带着几房下人,媒人婆把那门坎都踩薄了一层,谁知道一遭了难,原来巴巴上门的,一个个俱都当作没这事儿。
安哥儿回来虽不说,宁姐又怎会不知,只两边都不说破罢了,如今听见哥哥这样讲,知道他是想叫她们过原来那样的日子,她还每日里绣绣花看看书,再不就是打个秋千逛个园子,再不用为了裹腹食操心,可她既担了担子,便没想推给哥哥。
“这地方这样好,邻居俱是干净清白人家,又已是做了熟了的,虽琐碎些到底营利可观,便是绸缎铺子也没这样的进项。”一匹绸缎本金多少,利钱又是多少,做小食生意,虽利薄,本钱也少,算一算一碗馄饨的利便是成本的十之七八。
“我也不出头露脸,雇了人做便是,靠着同福里,咱们还能收些好丝来卖。”处处织户可不相宜的很,有那织好的,不必等着头家来收,嚷一声就听见了,宁姐儿说完就道:“再雇个短工来,买房子这事儿不急,先把冬至给办了。”
安哥儿看看这间瓦房和地上透出湿气来的青砖,天暖和时不觉着,天一冷下来,窗子门洞封的再结实,屋里也还是阴冷,下一场雨三日地都不干,这薄薄一层砖踩上去都有水泛上来,皱了眉毛:“那我先买两筐子白沙来,把这水汽吸掉些,娘那屋子还好,你这个太阴冷了,等铺子立起来,我叫你跟娘再住带楼的院子。”
俞氏的屋子是坐北朝南的,宁姐儿夜里守着铺子打烊,为着怕吵了她的觉,理了间空屋子住出来,这屋子低矮,窗子又窄,夏日里热冬天里冷,很是受罪。
“不急,日子总会好的。”宁姐儿说完这一声,咬咬唇儿道:“那匪首都逃了大半年了,怎么叫捉住的?”
安哥儿睨着她的神色,吱吱唔唔:“说是捉着了心腹,没挨过刑罚,把那独眼儿的家供出来了,这几日过节,他家里只一个老娘一个孩子,四下里守着门,给捉着了。”
说着又叹一声:“还得预备下八样礼,去吴家送个礼。”眼睛余光瞥瞥妹妹:“独眼儿便是他拿住的,叫一刀劈在脸上,也不知道伤得甚个模样。”
宁姐儿闻言抬头,虽没人知道他说要来提亲的话,可他雨天便来吃碗面,一条巷子的没谁不知道,升斗小民眼里百户便是顶天大的官老爷了,安哥儿听见言语,心里也明白,还想提点妹妹,吴百户是好男儿,却不是能托终身的。
宁姐儿抬了头,又垂下脑袋去,两只手攥得死紧:“他倒是个好官。”说着把摊在床上的布料折起来,一面抖灰一面道:“八样礼咱们办些甚?四样点心倒容易,只药材怕咱们办了,他家里也瞧不上,总不能办个八样点心送了去罢?”
安哥儿见妹妹这样松口气,看样子是真个不曾上心,笑道:“我在柜上饶一匹缎子出来,再整治些鸡鸭,咱们是礼到心到,全个意思,我看他且得往上升呢。”
今儿轮着她守铺子打烊,到了夜里雪还没停,宁姐儿取了块葛布出来给安哥儿裁袄,守了馄饨店,店堂里点着蜡烛,半个影子都无,风在外头刮猛烈,吹得树枝儿似鬼爪舞动,她一手捏着布,一手捏着针,半日布上还干干净净不曾扎下针眼去,原来他是受了伤才没来的。
宁姐儿皱皱眉毛,心里也不是喜欢他,却又牵挂,若真说喜欢,原来那个将要定亲的郑家小郎,才是真的喜欢,也给他做过荷包打过络子,也曾八月十五走月亮,七月七日过鹊桥,小儿女热心热意只等着从金陵回去,便两边议嫁的,可一遭了这样的变故,他又在哪里?
郑家果然没再提起亲事来,是觉着她叫人给糟蹋了,还是觉着陈家败落了,所以她配不上他了,通一字全无,一丝音讯都没有,她不是不想问,可看着哥哥的脸色,那些话她再问不出口,做什么自取其辱。
这些事压在她心上,为着糊口为着照顾母亲,平日里压着不想,经了他开口说要提亲那一回,又怎么能不思量。
宁姐儿干脆把葛布收起来,看看外头再没个人,把灶火熄了,把只余柜台那一截的木板架起来,开了锅一股子热气腾腾的熏人的眼,她眼睛一眨,眼睛红了起来,分不清是叫热气扑的,还是自家心里难受,抬手揉揉眼儿,转身正在回屋。
那最后一块板子扣的有些松,宁姐儿听见身后漏风,踮了脚要去把那板子扣实,不防叫人一把掀了开来,外头立着个黑影儿,她往后退一步,握住烧火棍子,“忽”一声挥过去,张嘴就要叫,那人进前一步,半边面裹了纱布,只露出一只眼睛,盯着她。
宁姐儿手一松,烧火棍子搁到灶边,低着头绞了手指,半晌都不知说个甚好,外头雪越下越密,落到他头上身上积了薄薄一层,宁姐儿这才回过神来,开了门,让他进来。
吴少爷原不该来,他脸上受了伤,所幸划的不深,却也留着一道骇人的血印子,吴夫人哭得差点昏死过去,儿子原就不容易说亲事了,这又坏了半张脸,还不知眼睛伤着没有,一面哭一面吩咐事,守着床三日不曾合眼。
好容易等她不支昏睡过去,吴少爷单眼骑不得马,天黑又雇不着轿子,自家一路走了过来,到得石桥边,摆手不让长随再跟着,试试自己迈了两步,一只眼睛看不清楚,一脚踢在轿边的石墩子上。
吴夫人见儿子受这个罪,还有什么不应的,满口答应着,明儿就寻了媒人来提亲,吴少爷偏又不应了,别人不知道她清白,他却是知道的,她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能当得起家立得起户。
可他呢?身上有个百户,家道富足,可他下边还有妾,这些她俱不知道,便是她夸过好看的脸,如今也没了,她原来不怕他,若是他瞎了一只眼儿,她怕不怕?
两个俱不开口,宁姐儿把那半截蜡烛搁到他坐的桌上,又架起炭盆子来,拿抹布抹一回桌面,细声细气的问他:“吃些甚?”
吴少爷不答她,还在思量着怎么开口,宁姐儿已经转回身去:“鸭汤粉条吧,你脸上有伤,那个比面软和,咬了咽进去就是,鸭子性凉,家里该给你炖些黑鱼汤,搁点火腿提提鲜,待伤口有好处的。”
不一时就烫了粉条端过来,只是清汤,半点也没搁旁的,连香菜叶子跟绿葱花都不放,吴少爷抽出一双筷子,搁在沸茶汤里泡了泡,抬起来要吃,开口道:“我说提亲,不是诳你。”
挟了满满一筷子的粉条,提起来晾一晾:“抓独眼儿是为着我是兵,他是贼,我最恨那些个虚招子,你不答应便不答应,我再没二话。”
说的宁姐儿面红耳赤,他若是真挟恩图报,定要泼他一身洗碗水,可受了伤,还巴巴赶过来,开口又是这一句,她咬咬牙,真不同他来虚的:“我进过水匪窝,也没嫁妆,还有守两年孝。”
这一桩桩他是能应,吴家人难道能应,宁姐儿也不站着,拉开长凳子坐到他对面,两个人隔着一点烛光,眼睛对着眼睛,她虽叫那烛火烧得面颊通红,却半点不肯示弱:“我再不肯不明不白的嫁人。”
吴少爷放下筷子:“好!”说着抬手解起了纱布,宁姐儿叠在腿上的手紧紧交握,指甲嵌进肉里,掐出一排白印子。
他半只眼睛不能睁,却把脸贴过来,为着怕牵动伤口,压低了声儿,嗡声嗡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