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爱说什么说什么,”葛军机呜呜地哭,“反正我要回武汉。我要照顾您和妈妈。妈这个样子,您这个样子,我看不下去。”
“你妈要你照顾什么?”乌力图古拉说。“我要你照顾什么?我俩好好的,要谁照顾?你把你自己的前途照顾好。”
“爸,”葛军机抹着眼泪说,“爸您就别瞒我了。您装什么都装不像。我知道您心里苦,你盼妈是什么样子。您和我妈又打又吵,可我妈不在了,您的日子也不在了。我妈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她对付不了,您对付不了,我要前途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话?”乌力图古拉生气,一生气就骂人,“你一点儿觉悟都没有!你一点儿也不像你爸爸!你操蛋!”
“不像就不像。操蛋就操蛋。”葛军机听话听了二十多年,这一回犟上了墙头。“我又不是面揉的。我又不是空心人。不管说什么,我非回来不可。”
乌力图古拉要发火,眉毛竖起来,头发也竖起来,狠话到了嘴边,突然打住,竖起耳朵,茫然地回过头去寻找什么。葛军机愣了一下,听出那是外面传来的广播声。他抹一把泪,起身朝客厅走去,打开客厅的那架红灯牌收音机。收音机里。男播音员带着哭泣的声音像泼出了缸的酱,稠稠的,一汪一汪地流淌出来:……《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和领导人,中国人民的伟大导师和领袖,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全国政协名誉主席毛泽东,在患病后经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1976年9月9日零时10分在北京逝世,终年八十三岁……
葛军机愣在那里,下意识地,心里往下一沉,有一种大事不好的感觉。他迅速回过头去找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站在门口,嘴张着,眼直着。两只胳膊耷拉着,一副被夯了一闷棍无助极了的样子。葛军机就想,麻烦了。
七个月后,葛军机从福建调回武汉,在武汉军区政治部当干事。葛军机的材料方方面面都过硬,可以说是难得的苗子,让武汉军区干部部门很感兴趣,只是,武汉军区没有在随档案转来的那份南京政治学院的入学通知书上签字,让葛军机失去了一次难得的深造机会。葛军机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他把入学通知书收起来,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不光葛军机回到武汉,读中学的童稚非也回到了武汉。童稚非一见到萨努娅就扑上来,抱住萨努娅连声叫妈妈,还瞪着一双恐惧的眼睛四下里睃,说你们不会再把我送给别人了吧,我真的不想再管别人叫妈妈了。
在此之前,萨努娅已经割掉了脖子上的瘤子。是乌力图古拉守着割的。
瘤子不是萨努娅真正的病。萨努娅做了一系列检查。医生告诉乌力图古拉,她的病潜伏着,随时都有可能发作。所以,家属必须给予重视。比如,决不可以做出使病人产生幻听的威胁或发出导致上述结果的命令,尽可能隔绝病人与偏执症诱发源的现实联系,比如笑声或者眼神,比如刺激和诱发相关结果的回忆内容。
乌力图古拉从没听说过这种病。萨努娅的病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早饭的时候,乌力天扬吃得很快。四个馒头两碗小米粥,他只用了两分半钟,吃完起身洗碗出食堂。回到宿舍,把家里的来信拿出来又看了一遍。
信是葛军机写来的。以前都是乌力图古拉写,平均四个月一封。乌力图古拉每次来信,总是不厌其烦地教育他好好在部队干,不要玷污部队的荣誉,那张随时随地板着的脸,在他离家上千公里之后仍然紧贴在他脑后,让他心里发紧,让他忍无可忍。
乌力天扬很少给家里写信。部队换了驻地,他就写一封,几行字,干巴巴的:战备训练十分紧张。一切均好勿念。
葛军机的信却让乌力天扬欣慰,不,是伤感和委屈。母亲终于回家了!母亲终于解放了!他到处找母亲。他找了母亲那么多年。他差点儿没被打死。现在母亲找到了,回家了。因为这个,因为是葛军机把母亲接回家来,他在心里感激葛军机。而且他知道,葛军机为了照顾母亲,已经调回了武汉。
葛军机告诉了乌力天扬一件事。那年他给乌力家贴大字报。和乌力家断绝关系,不是他要那么做,是父亲的主意。父亲命令他这么做,他不肯,父亲发了火,说不光是他。还有稚非,他得把稚非带走,这个家才能保存下一部分。乌力天扬读信的时候发愣,觉得父亲太狡猾,把他都瞒过去了。瞒得他冤枉葛军机,差点儿没把葛军机捅死,这样的父亲真是老狐狸一只,没法儿斗。可是,父亲为什么没让他那么做?没让他和家里断绝关系?他不属于应该保存下来的那一部分吗?
连里在培养乌力天扬。不是兵头将尾的班长。是往上培养。卜文章找乌力天扬谈话,说九班带得不错,眼光再放远一点儿,得考虑一百米以外的事儿,进步嘛。是永无止境的。尤克勤也拿乌力天扬开涮,说九班长,什么时候再来点儿小聪明,把炮团没打出去的炮弹给抱起来丢出去?要不。再弄几根皮带往腰上扎?
卜文章和尤克勤对乌力天扬上心,是乌力天扬给连里办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连卜文章和尤克勤都办不下来,连营长和团长都办不下来,让一个小破班长办成了。连里竟然藏着这么个宝贝,卜文章和尤克勤才格外上心。
连里大半是农村兵,农村兵都是大肚汉,能吃能造,全连一百来号人,二两馒头一顿吃八个的能数出一个排来。卜文章和尤克勤接手这个连时,上一任已经拖下一屁股债,两年干下来,债上加债。累计亏损粮超万斤,钱超万元。卜文章和尤克勤找过上面,上面没办法。粮食指标是死的。按人头发放,哪个连不偷偷弄点儿自留地。不养几头自留猪,哪个连队就活该饿肚子。卜文章和尤克勤为这件事伤透了脑筋,私下里开玩笑,说就这样了,再干两年,船到码头车到站。也不用谁的儿子都背着,回家带着老婆种地去。
那一次,师里检查连队的训练情况。正好军区周副司令在师里检查工作。一块儿浩浩荡荡下来。检查到乌力天扬这个营。营领导向军区首长汇报工作,在汇报士兵立功情况时,提到了乌力天扬。这个姓很稀罕,听着抢耳。周副司令就让打住,问一旁的师长,老乌的孩子不是在你们师吗?就是和咱们换兵的那一批,是不是老乌的孩子?师长不知情,问营长。营里只知道乌力天扬是干部子弟,不知道是不是周副司令说的那个老乌的孩子。营长立刻要通讯员打电话,让通知连里,叫乌力天扬跑步到营里。周副司令说不用了,我来个突然袭击,不让你们哄着,下去看看。
卜文章和尤克勤接到营里打来的电话。连忙通知连队准备。操场刚泼了水,没扫两扫帚,大车小车一溜烟地就到了。部队立即集合。迎接军区和师团首长。
检查工作的事儿有一套程序,完了周副司令就让把乌力天扬叫去,一问,还真是乌力图古拉的孩子。卜文章汇报说,乌力天扬进步很快。是九班的班长。周副司令说,那叫什么快?当兵快三年才干个班长,那叫落后分子。又说乌力天扬,我儿子在你们基地,都提干了。你得向我儿子学习。
本来事情到这儿就打住,检查工作是走马观花,动真格的少,大家知道这一套,无非顺着首长的话打几声哈哈。周副司令已经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顺口问了乌力天扬一句,有什么不习惯,有什么困难没有。乌力天扬说了一句,没有什么不习惯,困难有一个,吃不饱饭。周副司令站下。师长也站下。卜文章和尤克勤差点儿没当场晕过去。勉强站住,挤出笑脸来看着营长团长。
“口粮多少?”
“一斤二两。”
“一斤二两还吃不饱?”
“战备任务重,一天得干十四五个小时,又没有油水,老觉着饿,夜里睡不着,睁眼数星星。”
“能吃多少?”
“一斤半吧。”
“这么多?不撑着?”
“一斤半得省着,也就大半饱。”
周副司令来了情绪,想看看士兵们都怎么吃,能不能吃下那么多,大概潜意识里也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也饿得数星星。他不走了,坐下,要等着看士兵们吃饭。首长的时间多宝贵呀,哪里能等,团长把尤克勤拉到一旁,挤眉瞪眼地说,你什么眼神儿?没见师长脸皮都贴不住,一个劲儿地往下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