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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努娅在电话里表现得非常镇定,镇定到乌力天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萨努娅说,你爸爸要走了。乌力天扬问,去哪儿?乌力天扬问过那句话之后才醒悟过来,他不该那么问,他那么问像没长大的孩子。
乌力天扬赶到军区总医院的时候,葛军机已经先到了,陪着萨努娅,和一科的两位主任在病房外谈着什么。几名医生和护士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百无聊赖地守着可能需要可能不需要的各种急救器械,脸上带着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基地也来了人,有些夸张地走来走去,公事公办地张罗着,因为专司老干部工作,业务上很熟练,也很尽职。
葛军机和乌力天扬打招呼。萨努娅看了乌力天扬一眼,说,你进去吧。然后平静地对主任们说:
“不。你们听错了我的意思。不是不开胸、不切管,是所有的抢救措施都不要,所有的、你们认为必要的、《急救手册》上规定的抢救措施,都不要。”
“我们不敢保证一定有作用,不过,抢救过来的几率还是存在的,我们有过这样的先例。”
“不,不要先例。”
“可是,首长这种情况,我们没有得到指示……”
“不,不要指示,也没有首长。他不需要抢救,我已经说过了。”
乌力天扬推开病房的门。浓烈的丹参味道扑鼻而来,还有一股什么东西正在腐烂的味道。
乌力图古拉在弥留的回光返照阶段,人很精神,躺在床上,脑袋下高高地垫着两个枕头,看见乌力天扬进来,皱了皱眉头,脑袋往一边歪,嘴里咕哝着。因为插着氧气管和鼻饲管,假牙给拿掉了,嘴里咕哝着,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或者想说什么。
乌力天扬在墙角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想,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场面、糟糕的地方。他想,不光他不喜欢这样的地方,那个歪着脑袋躺在病床上处于弥留状态中的老人,他也不喜欢。但是,他和他是否喜欢这样的时刻呢?他们作为父子相伴了三十多年,对抗了三十多年。厮搏了三十多年,谁也没有战胜谁,谁也没有赦免谁。他们其实是敌人,是那种敌人的关系。现在不管他们怎么想,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对这种无奈的局面,他们喜欢吗?
门外的声音提高了:
“请你们不要对我提组织……不要对我说理解……我们已经组织得够了……不……不需要理解……”
“请你们尊重我的母亲……尊重我的父亲……他们有权利决定怎么……包括你们说的……我父亲他……喜欢或者不喜欢……最后的方式……”
躺在床上的乌力图古拉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他的老五。乌力天扬不看乌力图古拉——不想看被各种各样的管子插满全身的乌力图古拉。他倒是想做点儿什么,比如给乌力图古拉泡一大缸沱茶,水要烫,茶要浓;或者掰一根香蕉给乌力图古拉,那种蕉皮黄亮的、硬硬的水果;再或者,他们当中的一个人,随便谁,在腰里束上搏克带,把另一个人当沙袋,用力地摔到地上去,拿腿狠踢,然后冲着对方破口大骂。让对方爬起来,别装。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念头有点儿可笑,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乌力图古拉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也不再是个搏克手了。乌力天扬被这个念头弄得有些失控,有些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乌力图古拉怎么会这样。他坐在那儿,隔着地上一双早已失去了作用的皮拖鞋,看着床上因为回光返照而目光炯炯的乌力图古拉。
“给我。剃头。”
乌力天扬有好一会儿没有明白乌力图古拉在说什么。这回不是咕哝,吐字很清晰,乌力天扬听清楚了,只是不明白。但是很快地,一股电流从脚底涌起,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个躺在床上歪着脑袋的老家伙,他要剃头!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他还想被人推搡着架上台去,胸前挂上一个大牌子,脸上的唾沫多得来不及擦去,一边叱骂一边抵御着人们抓住他骄傲的头发,然后让他的老五冲上台去把它们一推子一推子剃掉吗?他为什么要提那只早已锈迹斑斑的推子?他还想最后来一场搏克吗?
乌力天扬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开病房的门,走出去。他去街上买了一套理发工具。他出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都没有和萨努娅说话,也没有和葛军机说话。他那个灵魂出窍的样子让两个人都有所警觉。
葛军机跟着乌力天扬进了病房,萨努娅随后也进来了。童稚非先不肯让人看见她哭肿的桃子眼,隔着阳台看见乌力天扬在那儿咬围布上的线头,擦掉剃头推子上的黄油,也进来了。
“你要干什么?爸爸他不能动,会有危险。”葛军机担心地说。
乌力天扬没有回答葛军机,把剃头工具整整齐齐放在床头,在床沿上坐下,先在腿上垫好枕头,再把手伸进乌力图古拉的胳肢窝,环住他的上身,小心着呼吸机的管子,慢慢用力,一点一点,把他抬到自己腿上,搁在枕头上,搁好,再替他围上围布,然后拿起推子。
萨努娅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她在一把藤椅上坐下,坐得舒舒服服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乌力图古拉,神态自若,平静得要命。
乌力天扬在自己的头上试了第一推子。新推子,很好用,咬合起来几乎没有声音,一片头发无声地落下来,掉在他的裤子上。乌力天扬没有管那片头发,他开始给乌力图古拉剃头。很好,推子很好用,头发也很配合,一片片往下落。他剃得很小心,很认真,每一推子。都像执着的垦荒者,推进得十分彻底,推进到可以望见并可以抵达的尽头。
乌力图古拉的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他甚至哼哼了一声,想要调整一下姿势,让自己在儿子的怀里躺得更舒服一点儿,可惜这个他做不到,做不到了。
“我死了以后,你妈和天时跟天赫过。”乌力图古拉咕咕哝哝地说。
“爸您放心。我已经计划好了,妈和天时跟我。我会把妈和天时照顾好。”葛军机看看乌力天扬没有开口,接过话来说。
“妈才不跟你呢!妈跟我!谁也不许抢走妈!”童稚非突然地勇敢起来,抬手抹掉一串眼泪,倔强地说。
“我谁也不跟。我自己过。我和天时过。”萨努娅说,目光从儿子和女儿身上移开,移到丈夫身上,“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就操你自己的心。你死你的。死好。死彻底。别落下什么牵挂。别玩儿什么猫儿腻,回头又闹。我们没时间陪你。我的事你不用操心。天时的事你也不用操心。”
“怎么不操心。”乌力图古拉咧了咧嘴,不是推子把他拽疼了,是他想笑,谐谑地笑,拿它反击妻子,结果没笑好,笑得质量不高,“我当然要操心。”
“把你自己的心操好。”萨努娅一点儿也不买乌力图古拉的账,“你操好自己的心,世界就安宁了。”
“别把脚,揣进你的口袋里。”乌力图古拉遭遇到反击,有些烦躁,有些不耐烦,在乌力天扬怀里咳了两声,不是咳,是用气抵开胸中正在往上涌的什么,然后固执地说,“我说了,你和天时跟天赫过。”
“天赫不在。”葛军机镇定地看着乌力图古拉,“他不在。”
“我不干。我不让别人抢走妈。谁都不许!”童稚非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可她的勇敢没有退却,还挂在脸上,和眼泪在一起。
“他会在的。”乌力图古拉很肯定,目光炯炯,而且倔强得很。“他逃不过去。他已经够了。让你妈跟他过。”
“我说了,我谁都不跟。我跟我自己。”萨努娅平静地说,一点儿也不妥协。
“别惹我。”乌力图古拉生气地瞪萨努娅,警告她,或者是威胁,“别给我说屎壳郎的事儿。它不是大象的奶妈。”
“你也一样。别在草尖上练跳高。别挂在鱼竿上睡大觉。还有,别来你的军阀作风。”萨努娅讥笑地看着乌力图古拉。这一次她开心极了,直起腰板,抬了抬骄傲的下颚儿,向他宣布,“你也够了。你也逃不过去。”
乌力图古拉在喉咙里咕哝地咆哮着,眼里露出恶狠狠的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萨努娅。
萨努娅仰起脸儿,挑战地迎上乌力图古拉的眼神,丝毫也不退却。
“妈的。”乌力图古拉皱着眉头认真地想了想,又咧咧嘴,想笑,笑不出来,沮丧地说,“妈的。”
“这就对了。”萨努娅满意地笑了,温存地说。
乌力天扬停了下来,手里捏着推子,抬眼看母亲。一头雪白银发的萨努娅坐在藤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