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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急促)大奶奶,那漆棺材的要账的伙计——
曾思懿叫他们找老太爷!
张顺(狼狈)可他们非请大奶奶——
曾思懿(眼一翻)跟他们说大奶奶死了,刚断了气!
'思进卧室。
曾文清(望着卧室的门)
'张叹了一口气由大客厅通前院门下。
曾文清思懿!(推卧室门)开门!开门!你在干什么?
曾思懿(气愤的口气)我在上吊!
曾文清(敲门)你开门!开门!你心里在想着什么?你说呀,你打算——(回
头一望,低声)爹来了!
'果然是由书斋小门,瑞贞、愫方和陈奶妈簇拥着曾皓走进来。
[曾皓,至多看来不过六十五,鬓发斑白,身体虚弱,黄黄的脸上微微有几根稀落惨灰的
短须。一对昏矇而无精神的眼睛,时常流着泪水,只在偶尔振起精神谈话时才约莫寻得出
曾家人通有的清秀之气。他吝啬,自私,非常怕死。整天进吃补药,相信一切益寿延年的
偏方。过去一直在家里享用祖上的遗产,过了儿十年的舒适日子。偶尔出门做官,补过几
次缺,都不久挂冠引退,重回到北平闭门纳福。老境坎坷,现在才逐渐感到困苦,子女们
尤其使他失望,家中的房产,也所剩无几,自己又无什么治生的本领,所以心中百般懊恼。
他非常注意浮面上的繁文褥礼,以为这是士大夫门第的必不可少的家教,往往故意夸张他
在家里当家长的威严,但心中颇怕他的长媳。他晓得大奶奶尽管外表上对他作“奉承”文
章,心里不知打些什么算盘。他也厌恶他的女婿的嚣张横肆,一年到头,总听见他在吵在
出主意,在高谈阔论,种种营利的勾当。曾老太爷一直不说他有钱的,但也不敢说没有钱。
他的家几乎完全操在大奶奶的手心里,哭穷固然可以应付女婿,但真要是穷得露了骨,他
想得到大奶奶的颜色是很难看的,虽然到现在为止,大奶奶还不敢对自己的公公当面有若
何轻视的表示。然而他很怕,担心有一天子女就会因为他没有留下多少财产,做出一种可
怕的颜色给他看。
'自然,这也许是他神经过敏,但他确实感到贫穷对他,一个士大夫家庭中家长的地位都
成了莫大的威胁。他有时不相信诗书礼仪对他的子女究竟抱了多大的教化和影响。他想最
稳妥的方法是“容忍”,然而“容忍”久了也使他气郁,所以终不免时而唠唠叨叨,牢骚
一发,便不能自止,但多半时间他愿装痴扮聋,隐忍不讲。他的需要倒也简单,除了漆寿
木,吃补药两点他不让步外,其余他尽量使自己不成为子孙的赘疣。他躲在屋内,写字读
佛,不见无欲,既省钱,也省力。却有时事情常闹到头上来,那么他就把多年忍住的脾气
发作一下,但也与年壮气盛时大不佰同,连发作的精神都很萎缩,他埋怨一切,他仿佛有
一肚子的委屈要控诉,咒骂着子女们的不孝无能,叹惜着家庭不昌,毁谤着邻居们的粗野
无礼,间或免不了这没落的士大夫家庭的教养,趣味种种,他惟一留下来的一点骄傲也行
将消散。
[他的自私常是不自觉的。譬如他对愫方总以为在护养着一个无告的孤女。事实上愫方哀
怜他,沉默地庇护他,多少忧烦的事隐瞒着他,为他遮蔽大大小小无数次的风雨。当他有
时觉出她的心有些摇动时,他便猝然张惶得不能自主,几乎是下意识地故意慌乱而过分的
显露老人失倚的种种衰弱和痛苦,期想更深地感动她的情感,成为他永远的奴隶。他无时
无刻不在想着自己,怜悯着自己,这使他除了自己的不幸外,看不清其他周围的人也在痛
苦。
[他穿一件古铜色的长袍,肥大宽适。上套着一件愫方为他缝制的轻软的马褂——他是异
常地怕冷的——都没有系领扣,下面穿着洋式翻口绒鞋,灰缎带扎着腿,他手里拿着一串
精细的念珠。
[愫方和瑞贞扶掖着他,旁边陈奶妈捧着盖碗。
曾皓(闭着眼睛听什么,连连点着头)嗯,嗯。
曾文清(不安地)爹。
曾皓(陷在沉思里,似乎没有听见)
陈奶妈(边说边笑,大家暂停住脚步子,听她的话,她很兴奋地对愫)我一算可不是有十五
年了?(对皓)这副棺材漆了十五年!(惊羡地)哎,这可漆了有多少道
漆呀?
曾皓(快慰)已经一百多道了。(被他们扶掖向长几那边走)
陈奶妈(赞叹)怪不得那漆看着有(手一比)两三寸厚呢!(放下盖碗)
'思由卧室走出,满面和顺的笑容,仿佛忘记刚才那一件事。
曾思懿爹来了。(赶上扶着皓)这边坐吧,爹,舒服点!(把皓又扶到沙发那边,忙
对瑞贞)少奶奶,把躺椅搬正!(扶皓坐下,思对文)你还不把靠垫拿过来。
曾文清哦!(到书斋内取靠垫,瑞也跟着拿)
曾皓(闭目,摸弄着佛珠)慢慢漆吧!再漆上四五年也就勉强可以睡了。
'瑞贞由书斋内拿来椅垫。
曾思懿(指着,和蔼地)掖在背后,少奶奶。(仿佛看瑞贞掖得不好,弯下腰)嗜,我
来吧。(对瑞)你去拿床毛毯,给爹盖上。
曾皓(睁眼)不用了。(又闭目养神)
曾思懿(更谦顺)您现在觉得好一点了吧。
曾皓还好。
曾文清(走上前)爹。
曾皓(微领首)嗯,(几乎是故意惊讶地)哦,你还没有走?
曾思懿(望文一眼,对皓)文清一会儿就要上车了。
曾皓(对文)你给祖先磕了头没有?
曾文清没有。
曾皓(不高兴)去,去,快去,拜完祖先再说。(咳嗽)
曾文清是,爹。(向书斋小门走)
陈奶妈(又得着一个机会和文清谈话)嗐,清少爷,我再陪陪你。
'文与陈同由书斋小门下。
曾皓愫方,你出去把我的痰罐拿过来。
'愫刚转夸举步向书斋走——
曾思懿(立刻笑着说)别再劳累愫妹妹啦!我屋里有,瑞贞,你给爷拿去。(把
盖碗茶捧给皓)爹,您喝茶吧!
[瑞贞进思懿的卧室。
曾皓(用茶嗽口,愫拿过一个痰桶,皓吐入)口苦得很!(又合眼)
愫方您还晕么?
曾皓(望望她,又闭上眼,一半自语地)头昏口苦,这是肝阴不足啊!所以痰多气
闷!(枯手慢推摩自己的胸口)
曾思懿(殷勤)我看给爹请个西医看看吧。
曾皓(睁开眼,烦恶)哪个说的?
曾思懿要不叫张顺请罗太医来!
曾皓(启日,摇头)不,罗太医好用唐朝的古方,那种金石虎狼之药,我的
年纪,体质——(不愿说下去,叹口气,闭眼轻咳)
[瑞由思懿的卧室上,把小痰罐递与皓,皓又一口黏痰吐进去,把痰罐拿在手中。
曾思懿偏壁杜家又派二个账房来要那五万块钱啦。
曾皓哦!
曾思懿还有今年这一年漆寿木的钱——
曾皓(烦躁)钱,钱!牛马,牛马,做一辈子的牛马,连病中还要操心,当
牛马。
'思也沉下脸,半晌。
愫方(安慰地)今年那寿木倒是漆得挺好的。
曾皓(不肯使大奶奶太难看,点头,微露喜色)嗯嗯,等吧,等到明年春天再漆上
两道川漆再设法把杜家这笔账还清楚,我这孽就算做完了。(不觉叹一
口气,望着瑞贞)那么运气好,明年里头我再能看见重孙——
曾思懿(打起欢喜的笑容)是啊,刚才给祖先磕头我还叫瑞贞心里念叨着,求祖
宗保佑她早点有喜,好给爷爷抱重孙呢。
曾皓(浮肿的面孔泛着欢喜的皱纹)瑞贞,你心里说了没有?
曾瑞贞(低头)
曾思懿(推她,尖声)爷爷问你心里说了没有?
曾瑞贞(背转)
愫方(劝慰)瑞贞!
曾瑞贞(回头)说了,爷爷。
曾皓(满意地笑)说了就好。
'外面曾文彩声:江泰,江泰!
曾思懿(咕噜着)你瞅这孩子,你哭什么?
'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拉拉扯扯地走进来文彩和江泰。
曾文彩(央求)江泰!江泰!(拉他走进)
江泰(说着走着,气愤愤地)好,我来,我来!你别拉着我!
[大家都回头望他们,他们走到近前。
曾思懿怎么啦?
曾文彩爹!(回头低声对江)就这样跪着磕吧,别换衣服啦。
曾思懿(故意笑着说出来)姑老爷给爹拜节呢。
曾皓(探身,手势要人扶起,以为他要磕头)哎,不用了,不用了,拜什么节啊?
'江泰狠狠盯了思懿一眼,在皓已经欠起半身的时候,爱拜不拜地懒懒鞠了个半躬,自己就
先坐下。
江泰(候皓坐定,四面望望,立刻)好,我有一句话,(指着)我屋旁边那土墙要
塌,你们想收拾不收拾?——
曾文彩(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