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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思懿(对文)你听。
[左屋内的声音:(仿佛打开窗户对后院的天井乱喊)张顺,张顺!林妈!林妈!
曾文清(走到大花厅门口、想替他喊叫)张顺,张——
曾思懿(嘴一努,瞪起眼睛,挑衅的样子)叫什么?(文于是默然,思低声)让他叫去,
成天打鸡骂狗的。(切齿而笑)哼,这是他给你送行呢!
(左屋内的声音:(咻咻然)张顺,八月节,你们都死了!灭绝了!
曾思懿(盛气反而使她沉稳起来,狞笑)你听!
[左屋内的声音:(拖长)张——顺!
曾文清(忍不住又进前)张——
曾思懿(拦住他,坚决)别叫!看我们姑老爷要发多大脾气!
[砰朗一声,碗碟摔个粉碎,立刻有女人隐泣的声音。
[半晌。
曾文清(低声)妹妹刚病好,又哭起来了。
曾思懿(轻蔑地冷笑)没本事,就知道欺负老婆。还留学生呢,狗屁!
(屋内的声音:(随她的话后)混账王八蛋!
[砰朗一声,又碎了些陶瓷。
(屋内的声音:(吼叫)这一家人都死绝了?
曾思懿(火从心上起,迈步向前)真是太把人不放在眼里了!我们家的东西不是拿
钱买的是怎么?
曾文清(拦劝,低声)思懿,不要跟他吵。
[张顺慌忙由通大客厅门口上。
张顺(仓皇)是姑老爷叫我?
曾文清快进去吧!
(张顺忙着跑进左屋里。
曾思懿(盛怒)“有饭大家吃”,(对文)给这种狼虎吃了,他会感激你么?什
么了不起的人?赚钱舞弊,叫人四下里通缉的,躲在丈人家,就得
甩姑老爷的臭架子啦?(指着门)一到过年过节他就要摔点东西纪念纪
念。我真不知道——
[曾霆——思懿和文清生的儿子——汗涔涔地由通大客厅的门很兴奋地急步走进来。
[曾霆,这十七岁的孩子,已经做了两年多的丈夫了。他的妻比他大一岁,在他们还在奶妈
的怀抱时,双方的祖父就认为门当户对,替他们缔了婚姻,日后年年祖父祖母眼巴巴地望
着重孙,在曾霆入了中学的前二年,一般孩子还在幸福地抛篮球,打雪仗,斗得头破血流
的时候,便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要为他们了却终身大事。于是在沸天震地的锣鼓鞭炮中,
这一对个人儿——他十五,她十六——如一双临刑的肥羔羊,昏惑而惊惧地被人笑嘻嘻地
推到焰光熊熊的龙凤喜烛之前:一拜再拜三拜。。从此就在一间冰冷的新房里同住了两年
零七个月。重孙还没有降世,祖老太太就在他们新婚第一个月升了天,而曾霆和他的妻就
一直是形同路人,十天半月说不上一句话,喑哑一般的捱着痛苦的日子,活像一对遭人虐
待的牲畜。每天晚上他由书房归来,必须在祖父屋里背些《昭明文选》“龙文鞭影”之类
的文章,偶尔还要临摹碑帖,对些千涩的聪明对子。打过二更他才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里,
昏灯下望见他的妻依然沉默地坐着,他也就一言不发地拉开了被沉沉睡去。他原来就是过
于旱熟的,如今这强勉的成人生活更使他抑郁不伸,这么点的孩儿,便时常出神发愣,默
想着往日偷偷读过的那些《西厢》、《红楼》这一类文章毕竟都是一团美丽的谎话,事实
完全不是如此。
[进了学校七个月才使他略微有些异样,同伴们野马似的生活;使他多少恢复他应有的活
泼,家人才发现这个文静的小大人原来也有些痴呆的孩子气。这突如其来的天真甚至于浮
躁,不但引起家里长辈们的不满,连远房的亲属也大为惊异,因为一向是曾家的婴儿们仿
佛生下来就该长满了胡须,迈着四方步的。户外生活逐渐对他是个巨大的诱惑。他开始爱
风,爱日光,爱小动物,爱看人爬树打枣,甚至爱独自走到护城河畔放风筝。尤其因为最
近家里来了这么一个人类学者的女儿,她居然引动他陪着做起各种顽皮的嬉戏。莫名其妙
地他暗暗追随于这个明快爽利,有若男孩的女孩子身后,像在黑夜里跟从一束熊熊的火焰。
她和他玩,她喋喋不休地问他不知多少难以回答的有趣的傻话。曾霆心里开始感觉生命中
展开了一片新的世界,他的心里忽然奔突起来,有如一个初恋的男子。——事实上他是第
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他逐渐忘却他那循规蹈矩的步伐,有时居然被她的活泼激动得和
她一同跳跃起来,甚至被她强逼着也羞涩涩地和她比武相扑,简直忘却他已有十七岁的年
龄,如他祖父与母亲时常告诫的,是个“有家室之累”的大人了。
(他生得文弱清秀,一若他的父亲。苍白而瘦削的脸上,深湛的黑眼睛,有若一说澄静的古
潭。现在他穿一身淡色的夹长衫,便鞋,漂白布单裤,眉尖上微微有点汗。
曾霆(突然瞥见他的母亲,止住脚)妈!
曾文清从学堂回来了?
曾霆嗯,爹。
曾思懿(继续她的牢骚)霆儿,你记着,再穷也别学你姑丈,有本事俄死也别吃
丈人家的饭。看看住在我们家的袁伯伯,到月头给房钱,吃饭给饭
钱,再古怪也有人看得起。真是没见过我们这位江姑老爷,屎坑的
石头,又臭又硬!
(前院一个女孩的声音:(愉快地)曾霆!曾霆!
曾文清你听,谁叫你?
(前院女孩声:曾霆,曾霆!
曾霆(不得已只好当着母亲答应)啊!
(前院女孩声:(笑喊)雷霆,我的衣服脱完了,你来呀!
曾思懿(厉声)这是谁?
曾霆袁伯伯的女儿。
曾思懿她叫你干什么?
曾霆(有些羞涩)她,她要泼水玩。
曾思懿(大吃一惊)什么,脱了衣服泼水,一个大姑娘家!
曾霆(解释地)她,她常这样。
曾思懿(申斥里藏着嘲讽)你也陪着她?
曾霆(恧然)她,她说的。
曾思懿(突然严峻)不许去!八月节泼凉水,发疯了!我就不喜欢袁家人这点,
无法无天,把个女儿惯得一点样都没有。
(女孩声:(高声)曾——霆!
曾霆(应声一半)嗳!
曾思懿(立刻截住)别答理她!
曾霆(想去告诉她)那么让我(刚走一步)——
曾思懿(又扯住他)不许走!(对霆)你当你还小啊!十七岁!成了家的人了。
你爷爷在你那么大,都养了家了!(突兀)你的媳妇回来了没有?
曾霆(一直很痛苦地听着她的话,微声)打了电话了。
曾思懿她怎么说?
曾霆(畏缩)不是我打的,我,我托愫姨打的。
曾思懿(怒)你为什么不打,叫你去打,你怎么不打?
[女孩声:(几乎同时)曾霆,你藏到哪儿去了?
曾霆(昏惑地,不知答复哪面好)愫姨原来就要托她买檀香的。
[女孩声:(着急)你再不答应,我可生气了。
曾思懿(看出霆的心又在摇动。霆还没走半步,立刻气愤愤地)别动,愫姨叫她买檀香,
叫她买去好了。(固执地)可我叫你自己给瑞贞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打?
我问你,你为什么总是不听?不听?
曾霆(偷偷望一眼,又低头无语)
曾文清(悠然长叹)他们夫妻俩没话说,就少让他说几句,何必勉强呢?凡事
勉强就不好。
(女孩声:(高声大叫)曾——霆!
曾思懿(突然对那声音来处)讨厌!(转向文)“勉强就不好”,什么事都叫你这
么纵容坏了的,我问你,八月节大清早回娘家,这是哪家的规矩?
她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家里景况不好,下人少,连我也不是下厨房帮
着张顺做饭。(刻薄地)哼,娘家也没有钱可一小就养成千金小姐的脾
气!(对曾霆咻咻然)你告诉她,到哪儿,说哪儿,嫁到我们这读书的
世家,我们家里什么都不讲究,就讲究这点臭规矩!
[由通大花厅的门跑进来雄赳赳的袁圆小姐,这一个一生致力于“人类学的”学者十分钟
爱的独女。她手提一桶冷水,穿着男孩儿的西式短裤,露出小牛一般茁壮的圆腿,气昂昂
地来到门槛上张望。她满脸顽皮相,整天在家里翻天覆地,没有一丝儿安闲。时常和男孩
儿们一同玩耍嬉戏,简直忘却自己还是个千金的女儿。她现在十六岁了,看起来,有时比
这大,有时比这小。论身体的发育,十七八岁的女孩也没有她这般丰满;论她的心理,则
如夏午的雨云,阴晴万变。正哭得伤心,转眼就开怀大笑,笑得高兴时忽然面颊上又挂起
可笑的泪珠,活脱脱像一个莫名其妙的娃娃。但她一切都来得自然简单,率直爽朗,无论
如何顽皮,绝无一丝不快的造作之感。
(她幼年丧母,哺养教育都归思想“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