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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的逃亡-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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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很亮地 睇视众人。她身上的牲灵味道充溢了整座房子。她惧怕谈话,很莽撞地把一件竹器夹在双膝 间酝酿干活。女人们看清楚那竹器是陈宝年编的竹老婆,大乳房的竹老婆原来是睡在床角的 。蒋氏突然对众人笑了笑,咬住厚嘴唇,从竹老婆头上抽了一根篾条来,越抽越长,竹老婆 的脑袋慢慢地颓落掉在地上。蒋氏的十指瘦筋有力,干活麻利,从一开始就给枫杨树人留下 了深刻印象。
  “你男人是好竹匠。好竹匠肥裤腰,腰里铜板到处掉。”枫杨树的女人都是这样对蒋氏 说的。
  蒋氏坐在床上回忆陈宝年这个好竹匠。他的手被竹刀磨成竹刀,触摸时她忍着那种割裂 的疼痛,她心里想她就是一捆竹篾被陈宝年搬来砍砍弄弄的。枫杨树的狗女人们,你们知不 知道陈宝年还是个小仙人会给女人算命?他说枫杨树女人十年后要死光杀绝,他从蒋家圩娶 来的女人将是颗灾星照耀枫杨树的历史。
  陈宝年没有读过《麻衣神相》。他对女人的相貌有着惊人的尖利的敏感,来源于某种神 秘的启示和生活经验。从前他每路遇圆脸肥臀的女人就眼泛红潮穷追不舍,兴尽方归。陈宝 年娶亲后的第一夜月光如水泻进我家祖屋,他骑在蒋氏身上俯视她的脸,不停地唉声叹气。 他的竹刀手砍伐着蒋氏沉睡的面容。她的高耸的双颧被陈宝年的竹刀手磨出了血丝。
  蒋氏总是疼醒,陈宝年的手压在脸上像个沉重的符咒沁入她身心深处。她拼命想把他翻 下去,但陈宝年端坐不动,有如巫师渐入魔境。她看见这男人的瞳仁很深,深处一片乱云翻 卷成海。男人低沉地对她说:
  “你是灾星。”
  那七个深夜陈宝年重复着他的预言。
  我曾经到过长江下游的旧日竹器城,沿着颓败的老城城墙寻访陈记竹器店的遗址。这个 城市如今早已没有竹篾满天满地的清香和丝丝缕缕的乡村气息。我背驮红色帆布包站在城墙 的阴影里,目光犹如垂曳而下的野葛藤缠绕着麻石路面和行人。你们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谁 见过我的祖父陈宝年吗?
  祖父陈宝年就是在竹器城里听说了蒋氏八次怀孕的消息。去乡下收竹篾的小伙计告诉陈 宝年,你老婆又有了,肚子这么大了。陈宝年牙疼似地吸了一口气问,到底多大了?小伙计 指着隔壁麻油铺子说,有榨油锅那么大。陈宝年说,八个月吧?小伙计说到底几个月要问你 自己,你回去扫荡一下就弹无虚发,一把百发百中的驳壳枪。陈宝年终于怪笑一声,感叹着 咕噜着那狗女人血气真旺呐。
  我设想陈宝年在刹那间为女人和生育惶惑过。他的竹器作坊被蒋氏的女性血光照亮了, 挂在墙上吊在梁上堆在地上的竹椅竹席竹篮竹匾一齐耸动,传导女人和婴儿浑厚的呼唤撞击 他的神经。陈宝年唯一目睹过的老大狗崽的分娩情景是否会重现眼前?我的祖母蒋氏曾经是 位原始的毫无经验的母亲。她仰卧在祖屋金黄的干草堆上,苍黄的脸上一片肃穆,双手紧紧 抓握一把干草。陈宝年倚在门边,他看着蒋氏手里的干草被捏出了黄色水滴,觉得浑身虚颤 不止,精气空空荡荡,而蒋氏的眼睛里跳动着一团火苗,那火苗在整个分娩过程中自始至终 地燃烧,直到老大狗崽哇哇坠入干草堆。这景象仿佛江边落日一样庄严生动。陈宝年亲眼见 到陈家几代人赡养的家鼠从各个屋角跳出来,围着一堆血腥的干草欢歌起舞,他的女人面带 微笑,崇敬地向神秘的家鼠致意。
  一九三四年我的祖父陈宝年一直在这座城市里吃喝嫖赌,潜心发迹,没有回过我的枫杨 树老家。我在一条破陋的百年小巷里找到陈记竹器店的遗址时夜幕降临了,旧日的昏黄街灯 重新照亮一个枫杨树人,我茫然四顾,那座木楼肯定已经沉入历史深处,我是不是还能找到 祖父陈宝年在半个世纪前浪荡竹器城的足迹?
  在我的已故亲人中,陈家老大狗崽以一个拾粪少年的形象站立在我们家史里引人注目。 狗崽的光辉在一九三四年突放异彩。这年他十五岁,四肢却像蒋氏般的修长,他的长相类似 聪明伶俐的猿猴。
  枫杨树老家人性好养狗。狗群寂寞的时候成群结队野游,在七歪八斜的村道上排泄乌黑 发亮的狗粪。老大狗崽终日挎着竹箕追逐狗群,忙于回收狗粪。狗粪即使躲在数里以外的草 丛中,也逃脱不了狗崽锐利的眼睛和灵敏的嗅觉。
  这是从一九三四年开始的。祖母蒋氏对狗崽说,你拾满一竹箕狗粪去找有田人家,一竹 箕狗粪可以换两个铜板,他们才喜欢用狗粪肥田呢。攒够了铜板娘给你买双胶鞋穿,到了冬 天你的小脚板就可以暖暖和和了。狗崽怜惜地凝视了会自己的小光脚,拾头对推磨碾糠的娘 笑着。娘的视线穿在深深的磨孔里,随碾下的麸糠痛苦地翻滚着。狗崽闻见那些黄黄黑黑的 麸糠散发出一种冷淡的香味。那双温暖的胶鞋在他的幻觉中突然放大,他一阵欣喜把身子吊 在娘的石磨上,大喊一声,“让我爹买一双胶鞋回家!”蒋氏看着儿子像一只陀螺在磨盘上 旋转,推磨的手却着魔似地停不下来。在眩惑中蒋氏拍打儿子的屁股,喃喃地说,“你去拾 狗粪,拾了狗粪才有胶鞋穿。”“等开冬下了雪还去拾吗?”狗崽问。“去。下了雪地上白 ,狗粪一眼就能看见。”
  对一双胶鞋的幻想使狗崽的一九三四年过得忙碌而又充实。他对祖母蒋氏进行了一次反 叛。卖狗粪得到的铜板没有交给蒋氏而放进一只木匣子里。狗崽将木匣子掩人耳目地藏进墙 洞里,赶走了一群神秘的家鼠。有时候睡到半夜狗崽从草铺上站起来,踮足越过左右横陈的 家人身子去观察那只木匣子。在黑暗中狗崽的小脸迷离动人,他忍不住地搅动那堆铜板,铜 板沉静地琅琅作响。情深时狗崽会像老人一样长叹一声,浮想连翩。一匣子的铜板以澄黄色 的光芒照亮这个乡村少年。
  回顾我家历史,一九三四年的灾难也降临到老大狗崽的头上。那只木匣子在某个早晨突 然失踪了。狗崽的指甲在墙洞里抠烂抠破后变成了一条小疯狗。他把几个年幼的弟妹捆成一 团麻花,挥起竹鞭拷打他们追逼木匣的下落。我家祖屋里一片小儿女的哭喊,惊动了整个村 子。祖母蒋氏闻讯从地里赶回来,看到了狗崽拷打弟妹的残酷壮举。狗崽暴戾野性的眼神使 蒋氏浑身颤抖。那就是陈宝年塞在她怀里的一个咒符吗?蒋氏顿时联想到人的种气掺满了恶 行。有如日月运转衔接自然。她斜倚在门上环视她的儿女,又一次怀疑自己是树,身怀空巢 ,在八面风雨中飘摇。
  木枷子丢失后我家笼罩着一片伤心阴郁的气氛。狗崽终日坐在屋角的干草堆里监察着他 的这个家。他似乎听到那匣铜板在祖屋某个隐秘之处琅琅作响。他怀疑家人藏起了木匣子。 有几次蒋氏感觉到儿子的目光扫过来,执拗地停留在她困倦的脸上,仿佛有一把芒刺刺痛了 蒋氏。
  “你不去拾狗粪了吗?”
  “不。”
  “你是非要那胶鞋对吗?”蒋氏突然扑过去揪住了狗崽的头发说你过来你摸摸娘肚里七 个月的弟弟娘不要他了省下钱给你买胶鞋你把拳头攥紧来朝娘肚子上狠狠地打狠狠地打呀。
  狗崽的手触到了蒋氏悬崖般常年隆起的腹部。他看见娘的脸激动得红润发紫朝他俯冲下 来,她露出难得的笑容拉住他的手说狗崽打呀打掉弟弟娘给你买胶鞋穿。这种近乎原始的诱 惑使狗崽跳起来,他呜呜哭着朝娘坚硬丰盈的腹部连打三拳,蒋氏闭起眼睛,从她的女性腹 腔深处发出三声凄怆的共鸣。
  被狗崽击打的胎儿就是我的父亲。
  我后来听说了狗崽的木匣子的下落,禁不住为这辉煌的奇闻黯然伤神。我听说一九三五 年南方的洪水泛滥成灾。我的枫杨树故乡被淹为一片荒墟。祖母蒋氏划着竹筏逃亡时,看见 家屋地基里突然浮出那只木匣子,七八只半死不活的老鼠护送那只匣子游向水天深处。蒋氏 认得那只匣子那些老鼠。她奇怪陈家的古老家鼠竟然力大无比,曾把狗崽的铜板运送到地基 深处。她想那些铜板在水下一定是绿锈斑斑了,即使潜入水底捞起来也闻不到狗崽和狗粪的 味道了。那些水中的家鼠要把残存的木匣子送到哪里去呢。
  我对父亲说过,我敬仰我家祖屋的神奇的家鼠。我也喜欢十五岁的拾狗粪的伯父狗崽。
  父亲这辈子对他在娘腹中遭受的三拳念念不忘。他也许一直仇恨已故的兄长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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