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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怀孕。”
“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的眼睛瞪得像两盏汽车大灯。
“是的。唯有这个方法才能挽救她的精神和生命。”袁大夫极肯定地说。
“可是您现在没看见过她。她瘦成了一把筋,摔一个跟头,能在地上打出火星来!她哪
还能生孩子?孩子会把她的肚皮硌漏的!您快点给她开些参吧。山参红参太子参西洋参都行
。你那个主意会要了她的命!”男人又开始恨大夫,觉得他像个兽医。
“世人只知道用参。其实人参杀人无数,是个罪大恶极的凶手。我出的主意,你可以不
用。只是她现在的情形万万不可用参,你一定要记住。”袁大夫结束了他的谈话,就像合上
了一本厚厚的字典,把所有的解释都藏在了里面,不再打开。
男人回到家。乔先竹说:“我知道你到哪里去了。你去找医生了。”
女人的身躯已经像一块洗过无数次的布,又软又薄,轻轻一吹,就会破一个大洞。
“医生说什么来着?”
“医生说让你好好吃饭。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只要人活着,什么都
好说。”男人从来没把话说的这么流畅。
女人听了说:“这不是那个医生的话。那个医生从来就不会说这么好听的话,这是你说
的话。也够难为你的了。”
老姜觉得女人变的像那时的女儿,一身的妖气。
女人的世界已缩成一个冰冷的古井筒,里面只住着她的女儿。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撒谎
,“医生还说什么了?快告诉我。”
“医生就再什么也没说。”老姜喃喃地回答。他不会编谎,只有缄口不言。编不圆的谎
就像破竹篮,鸡蛋都漏下去了。
“那就是说我快要死了。”女人幽然地吐了一口气,“那个医生要是不说话,事情就没
救了。”
“不!不!他可没说你快死了。他也没不说话。他说你只要按他的法子办,什么事都会
好的。”老姜忙不迭地辩解”
“你又在骗人。你是骗不了人的,干嘛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呢?也许骗骗别人还行,你
哪能骗过我呢?”女人宽容地说。
“这回可是真的!医生真说事情好办。”男人想,彼此之间骗的太久,都不知道什么是
真的了。
“倔大夫人说什么了?”乔先竹难得有兴趣。
“这个……还真不好说……是……”男人结巴的厉害。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咱们不是两口子吗?”
“对对!就是两口子的事!”男人如获至宝。他真没法说那个主意。
“你说呀。”
男人发起火来:“别提他!他的主意混帐极了!是把人往死路上整!”
“我不怕死。快把他的主意讲我听听。”男人的火气触发了女人的心气,穷追不舍地问
。
“他说……让你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等着女人撕肝裂肺地惊叫。
“他真这么说了?”女人没叫,但满脸惊愕。
“真的!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该死的袁大夫的原话。”
“他怎么跟我想的那么一洋!我早就琢磨过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俩就像两棵树。
我们结了一个果子,它被风打掉了。我们再哭,它也不会回到树上去了。可是我们还能结好
多好多的果子啊!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可我怕你笑话我。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事。我不是个
下贱的女人,可我想要个孩子。我是个女人,我不能没有孩子,你要可怜我,你就按医生的
话救我。有了孩子就有了我……”女人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要是平日,早就上气不接下
气的了。今天却神采奕奕。
“不!我不能干那事。你就是真的信他那个邪招,也得养好了再说。你现在这样,孩子
会要了你的命!”男人坚辞不于。除了心疼女人,他对自己毫无信心。自打女儿病,住进了
病房,他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女人不再说话。她没有力气说话了。她无声无息地贴在床上,像一枚叶脉分明的书签。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不提那个后题。他们像两艘破烂的小船,谨慎地避开犬牙交错
的礁岩。
那礁岩是有生命的。在黑暗与沉默中越来越大,横梗在他们之间。
女人执拗地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地等待死亡。
男人凄惨地说:“你这不是害我吗?孩子刚走,你又要走。留我一个人干什么?谁走在
前面谁享福,有人照顾有人捧骨灰盒。你比我能干,你服侍了我一辈子,这会儿就再让我一
回吧。让我先走一步,让我死在你前头。虽说我比你大几岁,权当你是我姐姐,我到阴曹地
府里也谢你。”
女人说:“我不是你姐姐,我是你老婆。”
半夜里。女人突然起身。说:“做锅疙瘩汤。”
“没菜了。”他们什么也不操持,家里像是被日本鬼子“三光”过。
做疙瘩汤需要根块状的菜肴做辅料。比如土豆倭瓜西葫芦,要禁得住熬煮。做得了软硬
和面疙瘩差不多。假如放了菠菜,就烂成水草了。假如煮的是扁豆,硬得像地雷,垫得牙疼
。
“不用那么讲究。就吃甜疙瘩汤。”女人说着爬起来,手脚麻利地生火做饭,全然不见
了病恹恹的模样。
男人在医院里见得多了,他恐怖地想到回光返照。
他要抢女人手里的面盆,女人像铁钳似地抓住盆,他只得由她。
火光映着女人的脸,像刷了一层金漆。女人就显得神圣。
两个人把疙瘩汤喝得呼噜噜地响。喝的时候,他们都想起女儿,可是他们都不说了。喝
着喝着,他们突然不喝了,觉得疙瘩汤里有一股血腥气。
喝完了,出了一身透汗。女人说:“这件事,你听我的。”
男人说:“什么事?”
女人把男人拉到身边:“睡觉。”
炉子上坐着水,火光从炉底泻出来,与高窗洒下的月光辉映一处,金银镶嵌。
男人拼命摇头,好像他刚从水里钻出来。“你说什么?”
“睡觉。”女人坚定不移地重复。
对于那件事,她不会用更文雅的话来说,她只会这一种说法。虽然粗鄙,但她的神情极
严肃。
“不不!我不行……是我不能……”男人连连退缩,直到凸起的腰肢抵到絮着蛛网的墙
角。
“你能!你怎么不能!你是个男人,你就应该能!你想想我们的孩子你就应该能!”女
人斩钉截铁地说。
不提女儿还好,说了,男人更瘫软不堪。
男人说:“改日行吗?我明天就去买猪腰子。”
女人的牙齿闪闪发亮。人哪都能瘦,就是牙不会瘦。“不行!就今天!我等不到明天了
。明天我就会死了!”
女人被一种奇异的火焰烧灼着,光着身子在屋里追逐着男人。男人哀求她说:“我答应
睡觉。我答应睡觉还不成吗?只是你的肚子里还有一个环。就是我咬着牙行了那种事,你也
是坐不了胎的。”
女人安静下来,说。”我倒忘了那个铁圈。我们先把地耙平了,再撒种。”
第二天他们去了医院妇产科。主意虽说是袁大夫出的,可医院也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
在医院住过那么长时间,知道了医院内部的分工也是很细的,就像各种颜料绝不混淆。要是
愣掺和在一块,就是黑的了。
“你才多大岁数啊?还没绝经呢,你摘的什么环?可不是儿戏,摘了立马就能怀上。这
样的事我们见的多了,昨天我才给一个已经当了奶奶的人做了流产。你有五十了吗?我劝你
别着急。再坚持两年,等身上彻底干净了,再摘不急。”妇产科医生很健忘,她刚在病历上
写下乔先竹的年龄,还不到四十岁。
“我就是想怀个孩子。”女人说。
“你?”胖胖的女医生像根膨化雪糕,吃惊地张着肥而圆的嘴:“你这么瘦,估计已经
没有了受孕的可能。我们刚才说的只是万一。在德国集中营的女犯人,就是因为瘦,全怀不
上孩子。说了这么多,我还忘了问你,你的孩子呢?”也许见多识广,谈到这么敏感的话题
,女医生依旧春风满面。
“她死了。”要是以往,乔先竹立刻痛哭流涕,今天她却很宁静。“这是她的死亡证明
书。”她掏出叠得齐齐整整的一张纸。他们从未打开过它。
“我们还需要再核实一下。”女医生谨慎地说。
正巧袁大夫走进来。妇产科和外科在广义上属于一家。
“她的情况我知道。你就给她操作吧。”袁大夫说。他没有丝毫惊奇的神色,一切都在
意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