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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是大学毕业生。大约穷了不止一 天,他有个太太,在法国给人家看孩子,没钱,接不回来;住在姊姊家,也因为穷,让人家 给请出来了。搬到金树台来,起初整付了一回房饭钱,后来便零碎的半欠半付,后来索性付 不出了。不但不付钱,有时连午饭也要叨光。如是者两个多月,太太只得将他赶了出去。回 国后接着太太的信,才知道小姐却有点喜欢凯德这个“坏蛋”,大约还跟他来往着。太太最 提心这件事,小姐是她的命,她的命决不能交在一个“坏蛋”手里。
小姐在芬乞来路时,教着一个日本太太英文。那时这位日本太太似乎非常关心歇卜士家 住着的日本先生们,老是问这个问那个的;见了他们,也很亲热似的。歇卜士太太瞧着不大 顺眼,她想着这女人有点儿轻狂。凯德的外甥女有一回来了,一个摩登少女。她照例将手绢 掖在袜带子上,拿出来用时,让太太看在眼里。后来背地里议论道,“这多不雅相!”太太 在小事情上是很敏锐的。有一晚那爱尔兰女仆端菜到饭厅,没有戴白帽檐儿。太太很不高 兴,告诉我们,这个侮辱了主人,也侮辱了客人。但那女仆是个“社会主义”的贪婪的人, 也许匆忙中没想起戴帽檐儿;压根儿她怕就觉得戴不戴都是无所谓的。记得那回这女仆带了 男朋友到金树台来,是个失业的工人。当时刚搬了家,好些零碎事正得一个人。太太便让这 工人帮帮忙,每天给点钱。这原是一举两得,各厢情愿的。不料女仆却当面说太太揩了穷小 子的油。太太听说,简直有点莫名其妙。
太太不上教堂去,可是迷信。她虽是新教徒,可是有一回丢了东西,却照人家传给的法 子,在家点上一支蜡,一条腿跪着,口诵安东尼圣名,说是这么着东西就出来了。拜圣者是 旧教的花样,她却不管。每回作梦,早餐时总翻翻占梦书。她有三本占梦书;有时她笑自 己;三本书说的都不一样,甚至还相反呢。喝碗茶,碗里的茶叶,她也爱看;看像什么字 头,便知是姓什么的来了。她并不盼望访客,她是在盼望住客啊。到金树台时,前任房东太 太介绍一位英国住客继续住下。但这位半老的住客却嫌客人太少,女客更少,又嫌饭桌上没 有笑,没有笑话,只看歇卜士太太的独角戏,老母亲似的唠哌叨叨,总是那一套。他终于托 故走了,搬到别处去了。我们不久也离开英国,房子于是乎空空的。去年接到歇卜士太太来 信,她和女儿已经作了人家管家老妈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上流妇人,这世界已经不是她 的了。
1937年4月27—28日作。
(原载1937年6月1日《文学杂志》第1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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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编 动乱时代
这是一个动乱时代。一切都在摇荡不定之中,一切都在随时变化之中。人们很难计算他 们的将来,即使是最短的将来。这使一般人苦闷;这种苦闷或深或浅的笼罩着全中国,也或 厚或薄的弥漫着全世界。在这一回世界大战结束的前两年,就有人指出一般人所表示的幻灭 感。这种幻灭感到了大战结束后这一年,更显著了;有我们中国尤其如此。
中国经过八年艰苦的抗战,一般人都挣扎的生活着。胜利到来的当时,我们喘一口气, 情不自禁的在心头描画着三五年后可能实现的一个小康时代。我们也明白太平时代还遥远, 所以先只希望一个小康时代。但是胜利的欢呼闪电似的过去了,接着是一阵阵闷雷响着。这 个变化太快了,幻灭得太快了,一般人失望之余,不由得感到眼前的动乱的局势好像比抗战 期中还要动乱些。再说这动乱是世界性的,像我们中国这样一个国家,大概没有足够的力量 来控制这动乱;我们不能计算,甚至也难以估计,这动乱将到何时安定,何时才会出现一个 小康时代。因此一般人更深沉的幻灭了。
中国向来有一治一乱相循环的历史哲学。机械的循环论,现代大概很少人相信了,然而 广义的看来,相对的看来,治乱的起伏似乎可以说是史实,所谓广义的,是说不限于政治, 如经济恐慌,也正是一种动乱的局势。所谓相对的,是说有大治大乱,有小治小乱;各个国 家,各个社会的情形不同,却都有它们的治乱的起伏。这里说治乱的起伏,表示人类是在走 着曲折的路;虽然走着曲折的路,但是总在向着目标走上前去。我相信人类有目标,因此也 有进步。每一回治乱的起伏,清算起来,这里那里多多少少总有些进展的。
但是人们一般都望治而不好乱。动乱时代望小康时代,小康时代望太平时代——真正的 “太平”时代,其实只是一种理想。人类向着这个理想曲折的走着;所以曲折,便因为现实 与理想的冲突。现实与理想都是人类的创造,在创造的过程中,不免试验与错误,也就不免 冲突。现实与现实冲突,现实与理想冲突,理想与理想冲突,样样有。从一方面看,人生充 满了矛盾;从另一方面看,矛盾中却也有一致的地方。人类在种种冲突中进展。
动乱时代中冲突更多,人们感觉不安,彷徨,失望,于是乎幻灭。幻灭虽然幻灭,可还 得活下去。虽然活下去,可是厌倦着,诅咒着。于是摇头,皱眉毛,“没办法!没办法”的 说着,一天天混过去。可是,这如果是一个常态的中年人,他还有相当的精力,他不会甘心 老是这样混过去;他要活得有意思些。他于是颓废——烟,赌,酒,女人,尽情的享乐自 己。一面献身于投机事业,不顾一切原则,只要于自己有利就干。反正一切原则都在动摇, 谁还怕谁?只要抓住现在,抓住自己,管什么社会国家!古诗道:“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可以用来形容这些人。
有些人也在幻灭之余活下去,可是憎恶着,愤怒着。他们不怕幻灭,却在幻灭的遗迹上 建立起一个新的理想。他们要改造这个国家,要改造这个世界。这些人大概是青年多,青年 人精力足,顾虑少,他们讨厌传统,讨厌原则;而现在这些传统这些原则既在动摇之中,他 们简直想一脚踢开去。他们要创造新传统,新原则,新中国,新世界。他们也是不顾一切, 却不是只为自己。他们自然也免不了试验与错误。试验与错误的结果,将延续动乱的局势, 还是将结束动乱局势?这就要看社会上矫正的力量和安定的力量,也就是说看他们到底抓得 住现实还是抓不住。
还有些人也在幻灭之余活下去,可是对现实认识着,适应着。他们渐渐能够认识这个动 乱时代,并接受这个动乱时代。他们大概是些中年人,他们的精力和胆量只够守住自己的岗 位,进行自己的工作。这些人不甘颓废,可也不能担负改造的任务,只是大时代一些小人 物。但是他们谨慎的调整着种种传统和原则,忠诚的保持着那些。那些传统和原则,虽然有 些人要踢开去,然而其中主要的部分自有它们存在的理由。因为社会是联贯的,历史是联贯 的。一个新社会不能凭空从天上掉下,它得从历来的土壤里长出。社会的安定力固然在基层 的衣食住,在中国尤其是农民的衣食住;可是这些小人物对于社会上层机构的安定,也多少 有点贡献。他们也许抵不住时代潮流的冲击而终于失掉自己的岗位甚至生命,但是他们所抱 持的一些东西还是会存在的。
以上三类人,只是就笔者自己常见到的并且相当知道的说,自然不能包罗一切。但这三 类人似乎都是这动乱时代的主要分子。笔者希望由于描写这三类人可以多少说明了这时代的 局势。他们或多或少的认识了现实,也或多或少的抓住了现实;那后两类人一方面又都有着 或近或远或小或大的理想。有用的是这两类人。那颓废者只是消耗,只是浪费,对于自己, 对于社会都如此。那投机者扰害了社会的秩序,而终于也归到消耗和浪费一路上。到处摇头 苦脸说着“没办法”的人不过无益,这些人简直是有害了。改造者自然是时代的领导人,但 希望他们不至于操之过切,欲速不达。调整者原来可以与改造者相辅为用,但希望他们不至 于保守太过,抱残守阙。这样维持着活的平衡,我们可以希望比较快的走入一个小康时代。
1946年7月12—13日作。
(原载1946年7月21日南京《中央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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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