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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易卜生呢?”我们问。
“易卜生可以说是个现实主义作家,但他的后期作品,在创作思想上反
映了其他一些创作倾向。还有美国的奥尼尔,他前期的作品,我觉得是写实
的,与他后期的作品是不同。他总是不满足于一种样式和风格,在每一个剧
本创作后,都试图探索一种新的东西。我觉得,如果说近代还没人超过易卜
生,那么在全世界还没有人超过莎士比亚。我年轻时就非常喜欢莎士比亚的
作品,越读,兴味越浓;越看,越想去钻,他的作品是如此之引人入胜,不
但深刻,有哲理性,而且又是那样的富有感染力,真是‘仰之弥高,钻之弥
坚’啊!”曹禺同志在这里借用了人们赞美孔子的这句话来称颂莎士比亚这
位戏剧大师。
“曹禺同志,我们对您过去的生活经历不够熟悉,只知道您长期处在城
市生活环境中,我们很想知道,您怎样想起写《原野》这种农村题材的戏呢?”
我们这一提问,重又勾起了曹禺同志对于他少年时代生活的回忆,使他陷入
沉思之中。
对少年时代生活的回忆,使曹禺同志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之中。不过从他
那双闪光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此刻的心情十分激动。他在极力地控制住自
己的感情,然后以深沉的语调对我们说:“在我少年时代,最使我难忘的有
一个人,这是个很难碰到的人啊!她就是我的保姆——段妈。她是个受苦很
大,受难最深的乡村妇女。她一家人的遭遇实在太悲惨了。她的父亲、母亲
是活活饿死的。她的公公是被活活逼死的。她的婆婆是被迫上吊自尽的。她
的丈夫是被财主活活打死的。剩下唯一的一个跟在她身边的孩子,只是因为
顶撞了一下财主,就遭到了毒打,遍体都是伤痕,没钱医治,孩子的身上长
满了烂疮,疮上爬满了蛆虫,最后是活活地疼死了。。”他说着,眼圈里似
乎含着湿润的泪。“段妈家破人亡,离乡背井,孤身一人来到了我家。后来,
她成了我尊敬的第一位好老师。那时我生活上过得很优越,但在感情上却十
分苦恼。我的家是一个憋闷得透不过气来的家庭。父亲的脾气有时很怪,一
不顺心,就要破口骂人。生母又早已去世。我除了关在房里独自看书学习外,
家中没有一个可以谈心的人。我孤单,苦闷得很。自从段妈进入我家后,经
常地陪我在一起,是她给我讲了她自己和家庭的身世,还给我谈了她家乡很
多悲惨的故事。就这样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三年。我要同你们讲上三天三
夜也是说不完的,在我和段妈共处的岁月里,她总是默默无声地做着事,心
地又是那样的善良。她的个子不高,嘴有点豁,在她那额纹深陷的脸上,没
有一丝的笑容,她遭受的打击确是太大了。她还不满四十岁,头发有些脱落
了,她的形象至今还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上。她是我最感谢的第一位启蒙老
师!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开始知道了世界上还分‘穷人’和‘富人’,
‘恶人’怎样任意宰割‘好人’。”曹禺同志对段妈怀着如此的深情厚爱,
好似鲁迅先生文章中思念他幼年时好友闰土一般,也倾注了作家对劳动人民
的同情和怀念。
曹禺同志若有所思地接着说:“我在南开中学念书的时候,三个寒假都
是回家度过的。我亲眼见到大批无家可归的农民,流入天津,流入租界地,
到处流浪,沿街乞讨,我们虽给他们一些吃的,但这些老百姓的苦痛不是用
‘同情’这类字眼可以道出的。他们有的是全家逃荒,男人挑着筐子,前面
挑着两个孩子,后边挑着一个黑锅和破烂的被套,女的跟在身后,其他什么
也没有。当时河南、河北省一带的农村连年内战,水旱灾荒,再加上苛捐杂
税,逼得农民再也没法活下去,只好离乡背井,另谋出路。可是,在那样的
社会,哪里有他们的出路?他们到了天津也是一个样,只得把亲生的孩子卖
掉。五块、六块大洋就可以买到一个孩子。在那个社会里,人实在是太不值
钱了。北方十冬腊月的天气是很冷的,在漆黑漆黑的寒夜里,我时常听到农
民们凄惨地叫唤着:‘谁买孩子喽?。。谁买孩子喽?。。’这喊声真是凄
凉悲痛呵!”
我们见到曹禺同志的脸上流露出难过的神色。那一幅幅农民苦难生活的
景象,也使我们心潮翻腾,激动难平。曹禺同志一边回忆,一边对我们讲道:
“我记得还有件事情,我八九岁时,曾亲眼见到一个军法官,下令用皮鞭狠
狠地抽打农民的脊背,连抽打了三十皮鞭哪!打得这个农民皮开肉绽,死去
活来,真是目不忍睹啊。这种惨状就是连执法警——他们是最不同情穷人的
——也不得不凑上一些钱,买了几个鸡蛋,将蛋黄去掉,用蛋清涂敷在他的
伤口上。后来我才知道,用蛋清涂敷可以防止‘伤毒攻心’,细菌感染。那
时的衙门都是旧式的,一边是架着鼓,一边架着锣,审讯时,架子上插上刀、
枪、斧、锁,大兵荷枪实弹,站立两旁。公堂上阴森可怕,比现在舞台上演
出的气氛恐怖得多。那个军法官的模样至今仍是记得清清楚楚,瘦长的脸,
眼光冷得像冰,露出一副抽鸦片烟的黑牙,说起话来声音又慢又低,残酷无
情,像个阎王。我心里恨透了这个军法官!”
我们听着听着,不由好奇地问他在写作《原野》之前,是否与他刚才谈
的所见所闻有关?是否他对农民的悲惨生活深有感受才触发他创作的热情?
“是的。”曹禺同志颇有感触他说:“有人说我写的《原野》没什么生
活,相对而言这是对的。那时我是少爷,虽也偶然到农村去看看,但要与农
民同吃同住,那还没办到。不过我听到,看到的也算不少。当时的农民只有
两条出路,一条出路就是被逼得家破人亡,活着的人只有变成傻子,才可以
在农村苟且地活下来;另一条出路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去当所谓的‘土匪’。
什么‘土匪’?当时的‘土匪’,就是贫苦的农民。当时所谓的‘绅士’,
就是财主老爷。‘土匪’,就是反叛的农民。他们受不了财主、恶霸的压迫,
出来要报仇,只有通过反抗、造反,求得一条生路!《原野》中的仇虎,就
是这样的农民。你们看他一家人的遭遇,他家的田地被焦阎王强夺走了。同
焦阎王打官司,结果是衙门不但没有公理,焦阎王反而活埋了仇虎的亲爹。
这还不够,焦阎王又把仇虎的妹妹卖到了妓院,沦落为娼妓。当时妓女的生
涯更是悲惨万分的。我到过那里去观察过这种惨无人道的生活,整条整条的
街巷,全都开设的是妓院。巷子的两头,都是流氓地痞把守,妓女们强颜欢
笑,到处拉客。她们染上了一身的梅毒病,苦熬着非人过的日子。到了不中
用年纪,老鸨和流氓将她们推出门外,连拉带踢地把她们打倒在臭水沟里淹
死,就这样结束了她们的一生。这也是仇虎妹妹的命运!最后焦阎王又诬陷
仇虎为‘土匪’,被打入监牢达八年之久。他越狱后,又逃回农村,就是要
报这深仇大恨的。焦阎王是一个从农村混入杂牌军阀部队中的家伙,他从一
名小兵混到班长,又从班长混到连长,顶多不过是营长。这种人官儿不大,
双手沾满了鲜血,在军队中干了无数坏事,抢掠过不义之财,回到乡下就当
土皇帝。他对仇虎一家的迫害,是极其狠毒残暴的,他甚至还把仇虎从小时
订亲的金子弄到手,配给自己的儿子。我当时所以要写这个戏,是想通过仇
虎与焦阎王这两家不解的冤仇,说出在封建恶霸地主压迫下,农民苦难的一
生和渐渐醒悟的历程。”曹禺同志思索了一下,便问我们道:“你们新近看
过电影《原野》了吗?”当我们回答他已经看过时,他接着说:“这部影片
中有一个问题,就是把我写的第三幕全部删去了。这幕戏我是有意写的,因
为当时的农民感到人世上已经没有公理可讲,于是就去求神求鬼,主持公道,
迷信观念是比较浓厚的。这幕戏写的是仇虎与金子逃入林子后,从午夜到破
晓前所经历的一段昏迷梦幻的情景。我采用了以主人公的幻觉展示形象的手
法,来描绘仇虎和他全家人的苦难遭遇。其中第四景是一场重点戏,场景设
在黑林子中的一座破庙旁,在幽暗阴森的远处传来了悲沉的歌声:
初一十五庙门开,
牛头马面两边排;
殿前的判官哟掌着生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