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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天寿说:“谢谢你的宽宏大量,以后绝对不会再对不住你。”
“天寿,我不求你别的,只要求你遇事处以公心,不要老想着算计人。”
石大夯的话虽声音不高,句句敲打在韩天寿的心上。他很感动,觉得说什么也是多余的,只说了一句:“老支书,你就看我今后吧。”
“那我就看你的了。”大夯说罢,就走出门来。
刚出门,正巧碰上老鼠四。见他从韩天寿家出来,一脸的惊诧,瞪着眼指指大门:“你到他家去了?”
“嗯。”
“我看你是真糊涂了。”
“咋了?”
“这种人属狼的可怜不得!”
石大夯听了,那双浓重的卧蚕眉一皱,厉声说道:“别再瞎唠叨了。从今以后,说也不准再嘀咕这个那个了 !”
老鼠四吐吐舌头走了。
一过腊月十五,家家户户在操持过年。杀猪宰羊的,蒸干粮做豆腐的,赶集办年货的,给小孩买新衣裳的,忙个不停。罗香香和一些老太太,又偷偷地请了菩萨、财神和灶王爷。小孩子们在大街上蹦蹦跳跳,有节奏地拍着手唱: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贴对子;二十五,扫房土;二十六,砍年肉;二十七,宰年鸡;二十八,贴窗花;二十九,打酒;三十,熬油;初一,磕头……
东堤下村到处洋溢着过年的味道,丁步堂家里却死气沉沉。吃过早饭,林佩如见他坐在凳子上发呆,就说:“今天腊月二十六了,码头镇大集,你去办点年货吧。”
丁步堂叹口气,“人家过年有喜事,咱这年有什么过头!过个年长一岁,岁数越来越大,干活越来越吃力,挣不了工分分不了钱,咱又买不起肉,去集上闲溜跶什么呀!”
“你到集上看看,该买什么就买点,总得有个过年的样子吧。”
“今年咱不买肉了,宰只公鸡算了,到机磨上换几斤白面,大年初一吃顿饺子也就得了。至于对联、鞭炮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就别买了。”
“总得给我请佛买香吧,过年还能不敬神了吗?”
“敬神有什么用啊,干脆免了吧。”
林佩如见他没过日子的心气,心里就烦,刚想说他两句,大队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四类分子注意,四类分子注意,马上到大队部开会!……”
“又有什么事了?过年啦,莫非又要挨批?”丁步堂早就被这种广播吓破了胆,实在怵头开会,吓得胆战心惊。
喇叭一遍一遍地喊着,丁步堂提心吊胆地磨蹭着。林佩如催他:“快去吧,晚了又……”
话还没落地,有人敲门了。丁步堂一惊一炸地问:“谁呀!”
“我是晚来。”石晚来在门外说,“步堂大伯,俺爹叫你大娘都去大队开会……”
“叫俺两口子去开会?”丁步堂心里嘀咕着拉开了门子。
“好事。”晚来喜笑颜开地说,“中央决定给四类分子摘帽儿,俺爹怕你耳背,特意叫我来下通知。”
“真的?”丁步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这是大夯的儿子专门来下通知,大队喇叭里又在一遍一遍地广播,他就信了。赶紧往屋里让晚来,“进屋坐会儿吧。”
“我还要通知月萍姑去,就不坐了。”晚来匆匆走了。
真是喜从天降!丁步堂一高兴就往外走,林佩茹叫住他:“你横是换件衣裳啊,这么脏而八唧的叫人笑话。”
林佩茹到屋里给老头子找衣裳,把橱柜都翻遍了,也没件像样的。自打土改以来,他家一直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很少做新衣裳,不由地叹了口气。
丁步堂说:“穿那件青士布小棉袄不行吗?”
“这是你五十大寿做的,穿这个太扎眼了。”林佩如说,“如果人们说这是土改藏起来的,不招惹是非吗?”
“今天就要给咱摘帽子了,有粉搽在脸蛋上,也风光风光。”丁步堂坚持要穿它,林佩茹只好给他找出来。
两口子换好衣裳,丁步堂又刮了脸,来到大队一看屋里全坐满了。
石大夯见丁步堂两口子来了,赶紧站起来打招呼,让他俩前边坐。
丁步堂这才发现,今天这些四类们破例没有站着,都坐在凳子上。也不像过去那样低着头、哭丧着脸,一副挨整的架势,一个个眉开眼笑的。三十多年了,他哪儿受过这么高的礼遇啊!像做梦一样,不知道迈哪条腿了。
丁步堂坐下来,看看前后左右,一个个穿戴整齐,脸上荡着喜气。他特别瞅了一下李月萍。今天她坐在最前面,穿一件可体的藏蓝色袄罩,衬托得那鸭蛋脸特别白净。那双大眼睛依然那么俊气,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他向月萍点点头,月萍却把脸扭向一边。
石大夯、李碾子坐在台前。李碾子清点了一下人数,便宣布开会。
石大夯把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插进腰间煞的搭包里,然后往前一站,说 :“今天开什么会,大伙儿已经知道了。昨天县委开了个紧急电话会,传达了中央一个非常重要的文件,就是给改造好的地主富农分子摘帽子。”
大夯的话音一落,掌声便哗哗地响起来。
“乡亲们,你们头上的帽子戴了三十年了!”石大夯语气沉重地说,“这三十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我深有体会。因为我也当过十五年黑四类,这哪是人的生活啊!平时只能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出村要请假,有事要报告。看的是白眼,挨的是训斥和批斗。你们的脑袋从来没有抬起来过,你们的眼睛从来就没敢向上看过。你们只会哭,不会笑,甚至哭都不敢哭。要哭还得插上门子,捂上被子,生怕有人听见。特别是文革这十年,你们更倒霉,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你们。说你们是反动势力的基础,是妄图复辟的排头兵,劳改、批斗是你们的家常便饭。你们任人批,任人斗,任人骂,任人打,打掉牙往肚里咽,不敢吭声,更不敢反抗。你们虽然早已入了社,参加了这么多年集体劳动,至今却不是正式社员。你们过着非人的生活,简直不如条狗!狗被人踢一脚,还敢汪汪叫两声,甚至会咬你,你们敢吗?有的在旧社会剥削过人,压迫过人,做过一些错事,甚至犯有一些罪过。经过三十年的改造,已经变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和所有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了。然而,还戴着帽子,还被专政,让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你们。这种专政,比坐监牢大狱还难受……”
人们神情专注地听着。大夯继续讲下去:“有的人根本没有参与过剥削,没有什么过错,甚至连一天福也没有享过,也被专政了三十年。像李月萍,从小就没有享过一天福,就因为娶进了丁家的门,也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了三十的罪,这公平吗?”
李月萍全神贯注地听着,心里一剜眼泪就涌了出来,她赶紧把脸捂住。
“你们挨训、挨批、挨斗,常听的一句话就是‘态度不老实’。真是这样吗?不是。因为抓不着你们什么把柄,只能这样说,这就是整你们的借口!……”
大夯的话句句实在,入耳入心,让人感到舒贴、温暖。这话像亲娘抚摸着孩子的伤疤,舔着身上的伤口。只有亲娘才知道孩子的委屈。人们感动得哭了,有的在默默地流泪,有的抽咽不止,有的放声大哭。这泪水发自内心,像狂涛一样奔流,像瀑布一样渲泄。石大夯说:“哭吧,你们痛痛快快地哭吧。我知道你们冤枉,你们委屈,你们太冤枉,太委屈了!这帽子一戴就是三十年,这冤屈一憋就三十年,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啊!……”
大夯说动了真情,眼睛不由地湿润了,声音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屋里的哭声此起彼伏,高高低低。大夯不再讲了,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哭吧,把这的三十年的冤屈都哭出来。这三十年,他们连这么哭的权利都没有啊!
大夯走出屋来,在院里平静了一下情绪,又回到屋里。他说:“更不幸的是株连了你们那些无辜的孩子。他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根本就没见过剥削,更没参与过剥削,他们没有一点儿过错。就因为投了你们的胎,走进了你家的门,也就背上了黑锅。不能招工,不能入团入党,没有资格考大学,更不能参军!有的因此娶不上媳妇,至今打着光棍。这是孩子们的过错吗?能怪你们这些大人吗?不。都怪那个,都怪那极左路线!”
石大夯的话像重锤敲打着人们的心,引起了共鸣,引起了强烈的震颤。大夯接着说:“现在好了,中央做出了英明决策,凡是遵守政府法令、老实改造、不做坏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