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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喔喔地。叫了一声)你听!鸡叫了。
方达生奇怪,怎么这个地方会有鸡叫?
陈白露附近就是一个市场。(看表,忽然抬起头)你猜,现在几点钟了?
方达生(扬颈想想)大概有五点半,就要天亮了。我在那舞场里,五分钟总看
一次表。
陈白露(奚落地)就那么着急么?
方达生(爽直地)你知道我现在在乡下住久了;在那种热闹地方总有点不耐
烦。
陈白露(理着自己的头发)现在呢?
方达生(吐出一口气)自然比较安心一点。我想这里既然没有人,我可以跟你
说几句话。
陈白露可是(手掩着口,又欠伸着)现在就要天亮了。(忽然)咦,为什么你不坐
下?
方达生(拘谨地)你——你并没有坐。
陈白露(笑起来,露出一半齐整洁白的牙齿)你真是书呆子,乡下人,到我这里来
的朋友没有等我让坐的。(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推他坐在一张沙发上)坐下。
(回头,走到墙边小柜前)渴的很,让我先喝一口水再陪着你,好么?(倒
水,拿起烟盒)抽烟么?
方达生(瞪她一眼)方才告诉过你,我不会抽烟。
陈白露(善意地讥讽着他)可怜——你真是个好人!(自己很熟练地燃上香烟,悠悠然
呼出淡蓝色的氲氤)
方达生(望音女人巧妙地吐出烟圈,忽然,忍不住地叹一声,同情而忧伤地)真地我想不到,
竹均,你居然会变──
陈白露(放下烟)等一等,你叫我什么?
方达生(吃了一惊)你的名字,你不愿意听么?
陈白露(回忆地)竹均,竹均,仿佛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我了。达生,你
再叫我一遍。方达生(受感动地)怎么,竹均——
陈白露(回味男人叫的情调)甜的很,也苦的很。你再这样叫我一声。
方达生(莫名其妙女人的意思)哦,竹均!你不知道我心里头——(忽然)这里真
没有人么?
陈白露没有人,当然没有人。
方达生(难过地)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知道我的心,我的心里头是多
么——
[——但是由右面寝室里蹒跚出来一个人,穿着礼服,硬领散开翘起来,领花拖在前面。他摇
播荡荡的,一只袖管没有穿,在它前后摆动着。他们一同回过头,那客人毫不以为
意地立在门前,一手高高扶着门框,头歪得像架上熟透了的金瓜,脸通红,一绺一
绺的头发搭下来。一副白金眼镜挂在鼻尖上,他翻着白眼由镜子上面望过去,牛吼
似地打着噎。
进来的客人(神秘地,低声)嘘!(放正眼镜,摇摇晃晃地指点着)
陈白露(大吃一惊倒吸一口气)Georgy!。。 ①进来的。。 Georgy(更神秘地,摆手)嘘!(他
们当然不说话了,于是他飘飘然地走到方达生面前,低声)什么,心里?(指着他)
啊!你说你心里头是多么——怎么?(亲昵地对着女人)白露,这个人
是谁呀?
方达生(不愉快而又不知应该怎么样)竹均,他是谁?这个人是谁?
进来的乔治(仿佛是问他自己)竹均?(向男人)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
顶红,顶红的人,她是我的,嗯,是我所最崇拜的——
陈白露(没有办法)怎么,你喝醉了!
张乔治(指自己)我?(摇头)我没有喝醉!(摇摇摆摆地指着女人)是你喝醉了!
(又指着那男人)是你喝醉了!(男人望望白露的脸,回过头,脸上更不好看,但进
来的客人偏指着男人说)你看你,你看你那眼直瞪瞪的,喝得糊里糊涂
的样子!Pah(轻慢似地把雪白的手掌翻过来向外一甩,这是他最得意的姿势,接着
又是一个噎)我,我真有点看不下去。
陈白露(这次是她真看不下去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达生(大了胆)对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两只质问的眼睛盯着他)
张乔治(还是醉醺醺地)嗯,我累了,我要睡觉,(闪电似地来了一个理由)咦!你
们不是也到这儿来的么?。。
①英文名字,即乔治的昵称。
陈白露(直瞪瞪地看着他,急了)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
张乔治(不大肯相信)你的家?(小孩子不信人的顽皮腔调,先高后低的)嗯?
陈白露(更急了)你刚从我的卧室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乔治什么?(更不相信地)我刚才是从你的卧室出来?这不对,——不对,
我没有,(摇头)没有。(摸索自己的前额)可是你们光让我想想,。。(望
着天仿佛在想)
陈白露(哭不得,笑不得,望着男人)他还要想想!
张乔治(摆着手,仿佛是叫他们先沉沉气)慢慢地,你们等等,不要着急。让我慢
慢,慢慢地想想。(于是他模糊地追忆着他怎样走进旅馆,迈进她的门,瞥见了那
舒适的床,怎样转事转西,脱下衣服,一跤跌倒在一团柔软的巢窠里。他的唇上下颤动,
仿佛念念有词;做出仲仲手势来追忆方才的情况。这样想了一刻,才低声地)于是我就
喝了,我就转,转了我又喝,我就转,转呀转,转呀转的,。。后
来——(停顿了,想不起来)后来?哦,于是我就上了电梯,——哦,对
了,对了,(很高兴地,敲着前额)我就进了这间屋子,。。不,不对,
我还更进一层,走到里面。于是我就脱了衣服,倒在床上。于是我
就这么躺着,背向着天,脑袋朝下。于是我就觉得恶心,于是我就
哇啦哇啦地(拍脑袋,放开平常的声音说)对了,那就对了。我可不是从你
的卧室走出来,
陈白露(严厉地)Georgy,你今天晚上简直是发疯了。
张乔治(食指抵住嘴唇,好莱坞明星的样子)嘘!(耳语)我告诉你,你放心。我并
没有发疯。我先是在你床上睡着了,并且我喝得有点多,我似乎在
你床上——(高声)糟了,我又要吐。(堵住嘴)哦,Pardon me,
mademoiselle,对不起小姐。(走一步,又回转身)哦先生,请你原谅。
Pardon,Monsieur ①(狼狈地跳了两步,回过头,举起两手,如同自己是个闻名的
演员对许多热烈的观众,做最后下台的姿势,那样一次再次地摇着手,鞠着躬)再见
吧,二位。Good night!Good night!my lady andgent1eman!oh,
good—bye;aurevoir。Madame:etmonsieur,。。 I—I—I Shall—I Shall
—②(哇的一声,再也忍下住了,他堵性嘴,忙跑上门。门关上,就听见他呕吐的声音;
似乎有人扶着他,他哼哼叽叽地走远了)
(白露望望男人,没有办法地坐下。
方达生(说不出的厌恶)这个东西是谁?
陈白露(嘘出一口气)这是此地的高等出产,你看他好玩不?
方达生好玩!这简直是鬼!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跟这样的东西来往?他是谁?
他怎么会跟你这么亲近?
陈白露(夹起烟,坐下来)你要知道么?这是此地最优秀的产品,一个外国留
学生,他说他得过什么博士硕士一类的东西,洋名。。 George,在外国
他叫乔治张,在中国他叫张乔治。回国来听说当过儿任科长,现在
口袋里很有几个钱。
方达生(走近她)可是你为什么跟这么个东西认识,难道你觉不出这是个讨
厌的废物?
陈白露(掸了掸烟灰)我没有告诉你么?他口袋里有几个钱。
方达生有钱你就要。。。。
① Pardon(英语),意为“对不起” monsieur(法语),意为“先生”。
陈自露(爽性替他说出来)有钱自然可以认识我,从前我在舞场做事的时候,
他很追过我一阵。
方达生(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已经不是他从前所想的)那就怪不得他对你那样了。(低
下头)
陈白露你真是个乡下入,太认真,在此地多注几大你就明白活着就是那么
一回事。每个人都这样,你为什么这样小气?好了。现在好了,没有
人啦,你跟我谈你要谈的话吧。
方达生(从深思醒过来)我刚才对你说什么?
陈白露你真有点记性坏。(明快地)尔刚才说心里头怎么啦!这位张乔治先
生就来了。
方达生(沉吟。叹一口气)对了,“心里头”,“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永远人心里头活着。可是竹均,(诚恳地)我看你是这个样子,你真
不知道我心里头是多么—(门呀地开了,他停住了嘴)大概是张先生又来
了。
(进来是旅馆的茶役,一副狡猾的面孔,带着谗媚卑屈的神气。
王福升不是张先生,是我。(赔着笑脸)陈小姐,您早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