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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兵兵做一身棉衣——因为冬天就要到了。这件针线活在家里做不太方便,她就晚上拿着去
胖大嫂家串门做。胖大嫂的男人虽然年纪比卢若华大,但他是老卢的下属,在县教育局当文
书。因此这一家人对她很热情。
有一天晚上,就两个女人在灯下做针线活的时候,胖大嫂无意间告诉她,说他男人前几
天回来说,教育局下学期可能要把高广厚调出高庙小学,说要调到离县城最远的一个农村小
学去,说那地方连汽车也不通……
丽英立刻紧张地问:“为什么要调他?”
这个爱多嘴的胖女人犹豫了一下,诡秘地笑了笑,说:“听说你原来的男人和卢局长的
妹子好上了,卢局长得恼火……”
丽英立刻感到头“嗡”地响了一声。
她现在根本顾不了高广厚和卢若琴的长长短短。她首先考虑的是:兵兵将离她越来越远
了!亲爱的儿子将要到一个荒僻的地方去了!那里不通汽车,要要再见他一面就不容易
了……她感到一种生离死别的悲伤!
她即刻告别了胖大嫂,说她要回去烧开水,就匆忙地回家去了。卢若华正伏在桌子上给
一个副县长写什么报告,满屋子烟雾缭绕。她一进门就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把高广厚的工
作调了!”
卢若华在烟雾中抬起头,先惊讶地看了看她,然后沉下脸,问:“谁给你说的?”丽英
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着急地问:“那这是真的?”
“这局里出了特务了!他妈的!放个屁都有人往外传!”卢若华把笔愤怒地掼在桌子
上,站起来,问:“你听谁说的?”
“不管谁说的,我只求求你,别调……主要是我的娃娃,他……”丽英一下子哽咽得说
不下去了。
“你的娃娃?你就记得你的娃娃!”卢若华气愤地吼叫说,“没想到,我的所有一切都
毁到自家人手里了!你是这个样子,人家又传若琴和高广厚长长短短,你看我这人能活不能
活了?”他用手指头揩了一下口角,一屁股又坐在椅子里,愤怒地盯着子上的镜子——镜子
里的那个人,也愤怒地盯着她。
“你看在娃娃的面子上,不要……”丽英哽咽着说。
“那是高广厚的,我管不着!”卢若华已经有点面目狰狞了。丽英看见他这副样子,绝
望地说:“那这就不能变了?非要调不行了?”“不能改变!”他斩钉截铁地说。随后他又
补充了一句:“这是为了大家都好……”
丽英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她想:眼泪是不会打动这个人的。她用手绢揩去脸上的泪迹,
对那个穿一身呢料衣服的人说:“你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
“放肆!”卢若华动第一次听丽英骂他。她竟敢骂地!他一下子站起来,冲她喊:“混
蛋!你给我滚出去!”
丽英看着那张扭歪了的难看的面孔,牙齿痛苦地咬住了嘴唇,接着便转身出去了。刘丽
英和卢若华热火了一个来月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就泡在冰水里了。两个人实际上都对对方产
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情。卢若华不动就破口骂她,那些骂人话若是丽英给外人说了,大
概不会相信这些不堪入耳的词汇是出自尊敬的卢局长的嘴巴。更使她难以忍受的是,正在他
满嘴脏话辱骂她的时候,要是突然来了个县上的领导,他能立即恢复他老成持重、彬彬有
礼、谈吐文雅的风度,和一分钟之前截然成了两个人。对于这种变化的迅速和变化得不露痕
迹,刘丽英简直顾不得厌恶,而是先要吃惊老半天,就像小孩看耍魔未一样。是的,卢若华
在生活中是一个演员。演员演完戏,下了戏台,就变成了常人。可是卢若华时刻都在演戏。
他那真实的面孔用虚伪的油彩精心地掩饰起来,连经常爱坐在前排位置上的领导人也看不出
来,一般人也许更看不清楚了。
可刘丽英现在看清楚了,因为他在他的床上睡了一个多月觉,和他过了这么一段夫妻生
活。
痛苦像毒蛇一般啃啮着她的心。
可怜的女人!她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尽管大家可以指责她的行为,但她归根结底是
为了能寻找一种正当的幸福,她的追求尽管带着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但就她自己来说,她
愿意自己的新夫不仅在社会上体面,而且也是一个正派的人。归根结底,她出身于一个老实
庄稼人的家庭,还没有完全丧失尽一个普通劳动者对人和事物的正常看法。她现在清楚地看
到,卢若华是一个伪君子。
她的胸口像压了一扇磨盘。她想倒灾难这么快就又降临到她的头上。她在心中痛苦地喊
叫说:这是报应!她现在甚至相信天上真有一个神灵,专门来报应人间的善恶。她记起了那
句古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怎么办?再离婚吗?天啊!短短的时间,就离两次婚,她还是个人吗?她想来想去,不
知该怎办。看来只能这样忍气吞声地活下去了。可是,这样生活,还不如去死。她对卢若华
越来越厌恶了,而卢若华也越来越厌恶她,经常骂她混蛋,让她滚蛋。
这天下午,卢若华没事寻事,硬说她在菜里放的盐多了,咸得不能吃,又开始破口大骂
了。她顶了几句,他竟然把饭碗劈面朝她扔来,菜和面条撒了她一身一脸!
她再也不能忍受了,也把碗向那个衣冠楚楚的局长扔了过去。两个人便在房子里打了起
来;玲玲也过来帮着她爸,父女俩把她一直打得滚到床底下……
第二天上午,双方就到法院办了离婚手续——法院办这次离婚案很干脆,连说合双方和
好的老规程也免了。
这件事在本县当代婚姻史上,也要以算一件不大不小的奇闻,因此引起了社会上广泛的
兴趣,各界人士都在纷纷议论。在全城人热心评论这件事的时候,第二次离了婚的刘丽英,
就又回到她乡下的娘家门上了。城关幼儿园的职务随着婚姻的结束,也结束了。这倒不是卢
若华把她免了的,而是刘丽英自己再不去了——因为这个工作是卢若华恩赐给她的,她决不
会继续做这工作了。
她告别了一个贫困的家庭,又告别了一个富裕的家庭;她离开了一个没地位的男人,又
离开了一个有地位的男人。现在她又成了她自己一个人。
他们村舆论的谴责全部是针对她的。高广厚她看不上,大家似乎还能原谅。但她竟然和
县上一个局长也过不到一块,这大概就是她的不是了。她家里人也都把她看成了个丧门星,
兄弟姐妹都恨这个丢脸货,谁也不理她。就连外村一个亲戚家孩子病了,巫婆也断定这是因
为她造的孽而引起的。
年老的父母亲可怜她,让她住在牛圈旁边一个放在牲口草料的小棚里。老两口都急得犯
了病,在土炕上双双躺倒了。
丽英自己也躺在这个潮湿的小草棚里流眼泪。她除了上厕所,几乎白天黑夜不出门,也
很少吃东西。白嫩的脸憔悴了,两只美丽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再也没有了过去那风流迷人
的光彩。她躺在这个不是人住的牲口草料棚里,心酸地回顾着她三十一年的生活历程。生活
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竖在她面前,让她看见了她自己的过去。她几乎认不出来那个她,她是
谁?
这时候,她很自然地想起了过去的家,她的第一个男人。因为那一切对她来说,毕竟是
熟悉的,也是她习惯了的。她想起高广厚怎样热爱她,她怎样折磨他。一种深深的负罪的情
感弥漫了她的心头。她对不起那个老实人。他是一个好人。她突然记起了一本什么书上的调
皮话:“我并不穷,只不过没钱罢了。”啊,这话可并不调皮!这里面意思深着呢!高广厚
和虽然穷,但他是一个善良的、实在的,靠得住的人;而卢若华虽然有钱有权,但心眼子不
对!就是的!连他妹妹也反感他!她一边想东想西,一边流泪。高广厚和兵兵的脸不时在她
眼前闪来闪去。有时候,两张脸重叠在一起……是的,他俩长得多像!怎能不像呢?他是他
的儿子……
可是,想这一切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她现在就是认识到他好,甚至爱他,但她也已经失
去了这种权利。她深深知道,她实际上用她的残忍,整个地撕碎了他的心。那个男人心上的
伤口只能让另外的手去抚合——她的手对那颗心是罪恶的!现在有没有人去抚慰他受伤的心
灵呢?
当然有。那必定是若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