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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惯了这个。”吕不离有礼貌地推开了。
他把一些白色的粉未扑在掌心,接了一点热水,用手指画着圈,均匀地将它们化成稠
浆,敷在业已斑白的短发上,用手挠挠。有硕大的泡沫像螃蟹叶泡似的吐出来。
“老吕,别用洗衣粉洗头哇!烧头发!”又一位目睹者大叫。
“用了多少年,我这头发也没见掉。挺好。”吕不离心平气和地答道。
人们的很多决定,是在很偶然的一刻做出来的。就在洗衣粉水顺着吕不离的眼角皱纹浸
渍他的眼球,又麻又辣时,他决定了——回家去扔钢鏰。
洗衣粉还要用,一袋可洗一百次头。
三
“把你的阴谋诡计详细讲给我听听。”安琪娘又接过已经入睡的安琪儿。
“她的钱存在那里,一点用处也没有,拿出钱来救我之急,利人利己。我是知恩必报
的,一定会感谢她。她孤身一人,最怕的是孤独,我会常去看她。总之,滴水之恩,我当涌
泉相报,关键是时机。你要知道,时机对我太重要了。也许将来哪一天,她死了,在遗产中
说把1万元赠予我,也远没有现在的3000来得顶用。这好比给一个在沙漠中的旅人一杯水
和给一个在游泳池中的人一杯水,意义肯定不同。”沈展平的面部棱角,在薄暮中显得很坚
毅。
“游泳池里的人也需要喝水。游泳池里的水是不能喝的。”安琪娘说。
“那是你渴得不冒烟。”
“我们不要争论喝水的事了,快到安琪儿看卡通电视片的时间了,她是谁?”
“军长奶奶。”
“噢!小沈,看不出你还有这一份家系!那你也算是高干的子孙了。”安琪娘平民出
身,话语中便有了几分揶揄。
“不。她不是我的亲奶奶,这只是一个绰号,一个我家乡的百姓送她的尊称。她刚嫁给
一个扛长工的穷汉,那汉子就当八路走了。她一个人守活寡在家,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
苦,总是熬过来了。解放后才知道穷汉已经做到了军长。军长爷爷并不像别的老革命,进了
城就蹬了糟糠之妻,另娶城里的女学生。军长爷爷把军长奶奶接出来,一块享福,只可惜军
长奶奶没生养孩子。军长奶奶脾气很怪,一个小山村,出了军长爷爷这么个大人物,穷乡亲
谁不想沾点光。大伙有人进了京,都来投奔,军长奶奶一律不见。头些年,给两块钱,一斤
粮票,叫乡亲到街上住店吃饭。这几年,物价上涨,军长奶奶也很通情达理,给十块钱,一
斤粮票。可你说她小气吧,有时又出奇地大方。凡是三村五里能考进京城的学生,她都把他
们当儿子似的管起来。星期天只要你来看她,都大鱼大肉地管饭,不怕你笑话,我读大学那
阵,常常来,真的只是为的那一顿开荤的牙祭。要是没钱买书,只要你张口,她都是有求必
应,结婚时,她还送一份丰厚的礼品。她是一个怪物。尽管有这许多优惠待遇,学子们一旦
成家立业,就极少上她那儿去了。你可以说大家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她那个家,实在
让人压抑。前两年,军长爷爷一去世,她就更孤寂了。”沈展平缓缓地说。
“好可怜的老女人!你就是想从她手里借出钱来?”
“有钱的女人就不能算太可怜。”沈展平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这样的傍晚,她会痴痴
地望着远方的小路,等待自己出门在外的儿子。在每一封信里,他都说很快就会回家。
“是的。需要你帮助。请你扮作我的未婚妻。只有说结婚,我才可能从军长奶奶那里借
来这么大数目的钱……”沈展平考虑了许久的计划,终于说了出来。他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很
窘逼,没想到声音平稳,很老练的样子。
“噢!小沈!沈展平!真是蔫人出豹子,想不到你竟然这么狡诈!你这个主意大胆到近
乎荒谬。但正是这种荒谬使我发生兴趣,但是我问你:部里的漂亮女孩多得很,你为什么不
去找她们扮演?”安琪娘因为兴趣盎然,不由自主搂紧了安琪儿,安琪儿不舒服地哼叽了几
声。
“我怕她们会以为我真的在追求她们。或者说我耍流氓。我有时很自尊,有时很自卑。”
“但是,我可是……可是比你整整大了五岁,这几乎要算是隔辈人了。”安琪娘有些紧
张地说。
“不。您一点也不显得比我年纪大。虽然我尊称您为大姐,但实际上,恕我说句不礼貌
的话,我们俩是很般配的。正好。”沈展平扬着剑眉,瞪着亮晶晶的瞳仁说。
安琪娘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当女人们自谦说自己衰老的时候,其实是格外希望人家承认
她年轻。
坦白地讲,安琪娘已不再年轻。面庞虽说秀丽,韶华已去的沧桑感仍旧像魔网一样,罩
牢了她。沈展平正是因为这一点,才选中了安滇娘。他这样不负责任地恭维一个女人,心中
有些忐忑。但幸好女人,在年龄问题上一贯愚蠢,安琪娘相信并且快活。
“我们什么时候实施这个阴谋?”安琪娘问。
“星期天。”
“借3000元或是它的倍数?”
“是的。”
“那你将来可能双份受益,也可能承担双份的风险。你用借来的钱做这种危险的投资勾
当,可要慎重。我随大流,党号召的没有错,我不想当暴发户。也不想大家都发财单把我甩
下。我是中庸之道。”安琪娘认为该给这个小伙子一点忠告。
“我是流氓无产者。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发个大财。作为青年知识分子,我除了利用知
识,把握机遇,再无先富起来的门路。”沈展平坦率地说。
“那这么大的投资项目,也得和谁商量商量。比如我们家的事,就是我丈夫拿主意。”
“你有一个丈夫的话可听,真是一种幸福。”
“那你也可以找一个女强人的妻子的话来听。”安琪娘关切地说。这个大男孩挺有意
思,有时很狡黠,有时又很单纯。
“为什么一定要听别人的话?我只听我自己的话。你们是城里人,在这座五百年的都城
里,有盘根错节的根。我没有。我是孤零零被人从乡下扔进城里的……”
“噢,不要把自己形容得那么悲惨无辜。能进部可是不容易,除了衙内就得有真本事,
就算你是第二种人,也得有运气。北京城市人口膨胀,我们的人口提前跨入二十一世纪
了……”
“有人说发达要凭着一双手和一颗头脑,在广义上来讲,当然是正确的。在狭义上,对
我来说,手没有用,只有用头脑。我从小就干不得重活,营养不良,也掌握不了那些复杂农
活手工操作的要领。归根结蒂一句话,我怕苦。我觉得怕苦真是人类的美德之一。因为怕晒
太阳,我们发明了草帽、电扇,才有了空调,才有了旅游避暑,才有了冰淇淋和地下城
堡……假如人们一味地不怕热,除了个个黑得像包公,这些伟大的进步伟大的发明,就都被
扼杀了。我是学经济的,我的知识就是背在身上的田地。这次发售股票,好像一个技艺高超
的工匠找到一块水胆玛瑙,我怎么能不摩拳擦掌呢?”
沈展平谈得很投入。在部里,人与人之间难得这样不隔心,他既然向一个女人提出,要
她扮作未婚妻,便在感情上同这个女人很亲近了。
“我觉得世界上有一种职业比学经济更适合你。”
“什么职业?”
“当律师。你这么雄辩,没理也能搅三分。”
“你说错了。我最喜欢学经济了。人类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如何分配它,消耗它,用它
做酵母,酿造出更雄厚的资产,这是一种驾驭财富和机遇的技术。它需要具备数学家的智
慧,哲学家的思辨,军事家的果断,艺术家的灵感,也要有一点像傻女人……”
“像傻女人?为什么不像一个聪明女人?”安琪娘莫名其妙。
“聪明女人所具有的,男人都具有。傻女人有时只靠直觉。经济学家有时也只靠直
觉。”沈展平很严肃地说。
“瞧你把经济学家夸的!照你这样说,我也想做个经济学家了。”安琪娘半开玩笑地说。
“你做不了。你知道你最适合于的职业是什么?”
“是什么?这我还真没想过。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一天挺爱琢磨人。说吧,是什么?”
安琪娘的好奇心被强烈地引逗起来。
“当家庭妇女。只靠丈夫养着,当然这个丈夫必须爱你,还要有足够的钱。要有一个美
丽的孩子,自己还需爱好文学和音乐……”沈展平沉吟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