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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干漠然的声音却仍然充满了战意:“我们还会有机会遇到他,我真的这样希望。”
手一挥,箭搭上弦,三百奚族战士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向那些将生命留在异国土地的兄弟至以最后的敬意。
铁翎之声划破天际。
这是最后的乡音。
从连云城白地上辽军第一道壕沟算起,短短十个时辰,四千多匹战马,上万战士倒在不足七十里的荒原上。他们的尸体层层叠叠,奇形怪状。
无论辽人还是汉人,都终生不能回到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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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的犒赏在数日后抵达边城,主帅下令,次日三军回关。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顾惜朝似有所感,披衣而起。
月华满帐,在简陋的床榻上抹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银色,夜风吹来幽淡的草木气息。恍惚中,他竟以为自己回到了故乡。
直到中宵的凉意一丝丝浸进骨子里来,他才渐渐回神。
拂衣出帐,执夜士兵低声行礼,他漫步出营,这才发现军营外的芦苇荡如水似火地自坡顶绵延而下。此时洗净的夜空如整幅青绸,一痕淡月,风吹过,万千碎穗映月起舞。一时竟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
一种寂寞,竟成千古。
唤过夜萧,一人一马,独自上行。值夜的飞七张口欲唤,旁边同伴的手却将他轻轻一推。
回头望去,将军正掀帘对他招手,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即过去,然而,却似有股奇特力量,令他忍不住驻足,回望天上冷月。
大漠沙似雪,阴山月如霜。又有多少人能够活着看到?
秦飞轻立于帐外,飞七站在辕门边,一时两人都抬头去望那月亮,未曾说话。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顾惜朝悠悠地晃在山路上,马蹄滴答,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他想起自己好像从来还没有这样,没有目的,没有心机,没有如火嗜杀之意的走在这条山路上。
不及掩埋的尸体时露于野,有些已经露出发白的骨头。他小心的跨过,夜萧跟在身后,因为硌脚而发出不满的嘶鸣。
一直没有戚少商的下落。
当然不是查不到,只是他不问,别人自然也不会主动说。
战前戚少商受的伤很重,他知道。戚少商是英雄,他也知道。他还知道,九现神龙有九条命,他顾惜朝得不到的,别人也一样拿不走。
可是,英雄,神龙,也都是人!
血在少,伤到了一定程度,一样会了帐!
他想死了的九现神龙,是不是也会被乱马踩成了一块地毯?
这种想像让他一面镇定地微笑,一面疯狂地流汗。
脚下的土地是焦红的,索桥仍然断着,大顶峰上也应该什么都没有剩下,他略为犹豫,一时似不知前途何方。
夜风拂过,枯枝沙拉响个不停,越发透得人寂岗空。
却有幽冷笛声传来——
那是缅怀荒夜的曲子。唯有见过星垂平野,见过霜冷长河,见过皓雪雕鞍的人才能吹出这样的曲调。
江湖浪子,四海为海。然,四海无家。
他背负双手,悠悠寻笛而去。踏过乱石堆垒,耳边听到了涧涧流水之声。
突然眼前一亮,虎尾溪畔,一簇杜鹃竟然开得红艳。
不知是不是因为溪流,那夜焚尽一切的大火,居然还留下了这一处。枝叶向天,花容团簇,嫣红柔弱的杜鹃在什么都没有剩下的连云山上,一瞬竟燃起一种从未见过的峥嵘。
顾惜朝突然笑了起来。
谁说连云山什么都没有剩下?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一种为侠之义,如同阳光一般坚强。它在江南的烟雨中铮铮作响,亦在大漠的狼烟里激荡飞扬。它的信念,它的温暖,它的慈悲,永不摧折,像利刀一般穿过人心的阴暗,斩断一切魑魅魍魉。
溪畔花旁的两人默默看着他笑得弯下了腰。
月光澄明,夜正颠峰。然而,意虽坚定,心却惘然。
良久,顾惜朝终于停下笑声,抬起头。四目相对,如锋如刀,刹那似能穿透彼此。
他想问:渤城中刺杀魏闵的飞羽营斥候,是否为你所派?
他亦想答:身不由已,并不知情。
只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倦意,仿佛任何言语都已多余。若真有信任,又何需辩解?若心中坦荡,又何需隐瞒?只是信也好,疑也罢,那日若能让自己或是秦飞轻选择,结局必也如此。
一个人的热血,不能说是假,只是放在江山皇权面前,却太过微渺。
“大哥,大当家,两位别来无恙?”
他一笑扬眉,仿若踏月郊游,偶遇故人
铁游夏忍不住皱眉:“经此一战,你重兵拥簇,无人能伤,已可不必叫我大哥。”
顾惜朝摇头:“我叫你大哥,只是因为佩服你,为了一个承诺,竟真放下恩仇,护我三年。无相山中,若没有你多次回护,惜朝早已身成粉沫。”
他说得认真,铁游夏也只能叹了口气,抬起了他的手。
月光下,他的手掌宽厚坚毅,杀机渐黯。
铁游夏的手,戚少商的剑。二人联手,放眼江湖,只怕无人能望其项背。
顾惜朝嘲讽一笑,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静得不会再起一丝波澜。
铁手侧过脸,温和道:“我必须杀了你。”他的声音平定而沉稳:“因为直到现在我才真正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惜朝哦了一声,淡淡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哥还不知道?”
铁手的声音嘶哑了下去:“你远比我想像中更无情。”
顾惜朝点头道:“我一向无情。”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你连自己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当然更不会看重别人的命。只要你认为有必要,随时都可以牺牲别人的性命,不管那个人是谁,不管那些人有多少。”
顾惜朝忽然笑了笑,道:“所以,你决定,我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一言即出,四周月晕迷蒙。
惜你如生,恨你当死。
铁游夏默默地退了一步,一瞬目光竟也有些茫然。
顾惜朝沉静地看着他,良久,忽侧头轻慢一笑,向另一人道:“你呢?你也想杀了我?”
14。 天下?天下!
你呢?你也想杀了我?
这句话语调上扬,很轻慢,也很无情。戚少商没有答话,他只是缓缓抬起了他的剑。
逆水寒的剑身在月华下全无遮掩——这柄曾震动天下的名剑,并不光华流转,它黑沉穆静,刃面上甚至有了几处轻微的裂纹。
马背上以黄绢缠裹的忘身,突然间低声嗡动起来。
是不是它也感到了那股逼恹的杀气,比夜风更轻,比白骨更碜人?
顾惜朝侧着头,目光只在那剑刃的寒光上一触即转。铁手瞧着他那莫名绽开的笑意,半晌,垂下手,叹了口气。
“渤城一战,赫连军死伤逾五千人,飞骑军却有一千铁骑,三千步卒,囤于壶溪。辽兵四度屠城,这四千人冷眼旁观,领兵将领曰,奉将令不得擅进。”子夜苍苍,杜鹃花开得如血似火,九现神龙的脸隐于其中,漫漫不知其所意,只能听他低声道,“可是你下的令?”
刀刃一般的目光掠过了顾惜朝的眉毛,他顿觉眉梢一抖。再向下掠过他的胸膛,他心中亦升起一股冷寒之气。他仍淡淡道:“不错,是我。”
“我也知是你。”戚少商的目光很厌倦,口气很疏离,“老八曾言:大当家,世上真他妈有这种人,一手把几千个兄弟百性送到辽人刀口下。”
顾惜朝冷冷一晒,仰起头,漆黑双眼中喜怒难辨,似乎没有任何感情,隔了千山万水去迎视他的目光。
戚少商已经多日没有刮脸,唇上全是初露的胡渣,短短的,若有似无青成一片。
他心里一窒,移开视线,却听戚少商继续道:“河谷血战,辽军溃败,本可一举而围歼,中军却击鼓止步,赫连军孤军中伏,朝廷上就有了由秦飞轻一统三关的呼声。这,也是你的好主意罢……”
顾惜朝本想说萧干善于奇兵,退而不乱,又想说随军监军已三度传令,京都更有飞报严令退兵,更想说两军对垒,主帅的一句话,一点头,一决断,都能把千万血肉堆起来的战果尽送于人。
然而戚少商的最后一句话传到耳里,他闭了嘴,胸中莫名激起怒火翻腾,咽喉也似有利箭穿过,脱口而出的话里却有了火一样的烧灼。
“不错,让赫连春水去送死,这也是我下的令,还有魏闵,”他高高地扬起头,掩不住的恶意有如利剑飞矢,“魏闵也是我派人杀的,戚少商,你说那么多,不就是想找一个杀我的理由。”
一,个,杀,我,的,理,由!
七个字甫一出口,顾惜朝似自己也呆了一呆,激狂的眼中亦染上了倦倦之色,回身抽剑。
森黄剑气脱鞘而出,夜萧似也被这杀伐之音惊得一嘶,前蹄暴烈刨过地面。
顾惜朝已不能静。
他的心起了波澜。不管是惊,是怒,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