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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朱的。《鸟名卷》虽说是释鸟,目标也在《集传》,第一则“关关雎鸠”
便云:
《论语》,小子学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朱氏解《大学》
格物,又谓当穷致物理,则凡经中名物何一可忽,况显作诗注,岂有开
卷一物而依稀鹘突越数千百年究不能指定为何物者。
姚氏于名物不甚措意,其说见于卷前论旨中,但与《鸟名卷》颇有因缘,这
是很有意思的事。《鸟名卷》序云康熙乙酉重理残卷,姚书序亦写于是年,
又毛云:“会钱唐姚彦晖携所著《诗识名解》请予为序,其书甚审博,读而
有感,予乃踵前事云云。”姚亦云:“作是编讫,侄炳以所作《诗识名解》
来就正,其中有关诗旨者间采数条,足辅予所不逮。”此姚彦晖盖即侄炳。
《鸟名卷》之一“燕燕于飞”条下云:
乃燕只一字,其曰燕燕者,两燕也。何两燕?一于归者,一送者。
《诗经通论》卷三引《识名解》云:
《释鸟》曰,燕燕■。又《汉书》童谣云,燕燕尾涎涎。按■鸟本
名燕燕,不名燕,以其双飞往来,遂以双声名之,若周周蛩蛩猩猩狒狒
之类,近古之书凡三见而适合,此经及《尔雅》《汉书》是也。若夫单
言燕者乃乌也,《释鸟》曰,燕,白■乌,可据,孔鲋亦谓之燕乌。故
以燕燕为两燕及曲为重言之说者,皆非也。
二人皆反对《集传》重言之说,而所主张又各不同,亦颇有趣。西河既见《诗
识名解》,不知何以对于燕燕双名之说不加以辩驳也。《鸟名卷》解说“鹑
之奔奔”颇有妙解,奔奔朱注云居有常匹飞则相随之貌,毛纠正之云:
按鹑本无居,不巢不穴,每随所过,但偃伏草间,一如上古之茅茨
不掩者,故《尸子》曰,尧鹑居,《庄子》亦曰,圣人鹑居,是居且不
定,安问居匹?若行则鹑每夜飞,飞亦不一,以窜伏无定之禽而诬以行
随,非其实矣。
毛氏非师爷,而关于居飞的挑剔大有刀笔气息,令人想起章实斋。不过朱子
不认识鹌鹑,以为是鹊类,奔奔疆疆的解释也多以意为之,其被讥笑亦是难
怪也。又“鹳鸣于垤”,朱注云,“将阴雨则穴处者先知,故蚁出垤,而鹳
就食,遂鸣于其上也。”毛云:
《禽经》,鹳仰鸣则晴,俯鸣则雨。今第鸣垤,不辨俯仰,其为晴
为雨不必问也。但鸣垤为蚁灾知雨,雨必出垤而鹳就食之,则不然。禽
凡短咮者能啄虫豸,谓之噣食。岂有大鸟长喙而能噣及蚍蚁者,误矣。
长嘴的鹳啄食蚂蚁,的确是笑话,其实就是短嘴鸟也何尝吃蚂蚁呢?大约蚂
蚁不是好吃的东西,所以就是嘴最短的铁嘴麻鸟黄脰等,也不曾看见他们啄
食过。晴雨不必问,原是妙语,唯上文云“零雨其濛”,则此语失其效力矣,
反不如姚云:“又谓将阴雨则穴处先知之,亦凿,诗已言零雨矣,岂特将雨
乎。”又《小雅》“鹤鸣于九皋,”朱注,“鹤鸟名,长颈竦身高脚,顶赤
身白,颈尾俱黑。毛云:
《集注》凡鸟兽草木尽袭旧注而一往多误,惟此鹤则时所习见,疑
翼青尾白为非是,遂奋改日颈尾黑,以其所见者是立鹤,立则敛翼垂尻,
其帔黝然,实未尝揭两翮而见其尾也。明儒陈晦伯作《经典稽疑》,调
笑之曰,其黑者尾耶?
又《说诗》未一则亦云:
鹤鸣于九皋,《正义》引陆玑疏谓顶赪翼青身白,而朱氏习见世所
畜鹤铩羽而立,皆翼白尾黑者,奋笔改为顶赤颈尾俱黑,公然传之五百
年,而不知即此一羽之细已自大误,先生格物安在耶?
姚亦云:“按鹤两翼末端黑,非尾黑也。彼第见立鹤,未见飞鹤,立者常敛
其两翼,翼末黑毛垂于后,有似乎尾,故误以为尾黑耳。格物者固如是乎?
陈晦叔《经典稽疑》已驳之。”鹤尾本微物,但是这个都不知道,便难乎其
为格物君子了。名物之学向来为经学的附庸,其实却不是不重要的,有如中
学课程中的博物,学得通时可以明瞭自然的情状,更能够知道世事。若没有
这个,只懂得文字,便不大改得过秀才气质也。毛姚二君又有关于“七月在
野”四句的解说,亦有新意,但以事关昆虫,钞来又太长,故只得从略,亦
可惜也。
(廿五年一月四日,在北平)
□1936年
1月
16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游山日记
民国十几年从杭州买到一部《游山日记》,衬装六册,印板尚佳,价颇
不廉。后来在上海买得《白香杂著》,七册共十一种,《游山日记》也在内,
系后印,首叶的题字亦不相同。去年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上海的书店有单行的
《游山日记》,与信通知了林语堂先生,他买了去一读说值得重印,于是这
日记重印出来了。我因为上述的关系,所以来说几句话,虽然关于舒白香我
实在知道得很少。
《游山日记》十二卷,系嘉庆九年(一八○四)白香四十六岁时在庐山
避暑所作,前十卷记自六月一日至九月十日共一百天的事,末二卷则集录诗
赋也。白香文章清丽,思想通达,在文人中不可多得,乐莲裳跋语称其汇儒
释于寸心,穷天人于尺素,虽稍有藻饰,却亦可谓知言。其叙事之妙,如卷
三甲寅(七月廿八日)条云:
晴凉,天籁又作。此山不闻风声日益少,泉声则雨霁便止,不易得,
昼间蝉声松声,远林际画眉声,朝暮则老僧梵呗声和吾书声,比来静夜
风止,则惟闻蟋蟀声耳。
又卷七己巳(八月十三日)条云:
朝晴暖,暮云满室,作焦■气,以巨爆击之不散,爆烟与云异,不
相溷也。云过密则反无雨,令人坐混沌之中,一物不见。阖扉则云之入
者不复出,不阖扉则云之出者旋复入,口鼻之内无非云者。窥书不见,
因昏昏欲睡,吾今日可谓云醉。
其纪山中起居情形亦多可喜,今但举七月中关于食物的几节,卷三乙未
(九日)条云:
朝晴凉适,可着小棉。瓶中米尚支数日,而菜已竭,所谓馑也。西
辅戏采南瓜叶及野苋,煮食甚甘,予仍饭两碗,且笑谓与南瓜相识半生
矣,不知其叶中乃有至味。
卷四乙巳(十九日)条云:
冷,雨竟日。晨餐时菜羹亦竭,惟食炒乌豆下饭,宗慧仍以汤匙进。
问安用此,曰,勺豆入口逸于箸。予不禁喷饭而笑。谓此匙自赋形受役
以来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为长耳,孰谓其遭际之穷至于如此。
又丙午(二十日)条云:
宗慧试采荞麦叶煮作菜羹,竟可食,柔美过匏叶,但微苦耳。苟非
入山既深,又断蔬经旬,岂能识此种风味。
卷五壬子(廿六日)条云:
晴暖。宗慧本不称其名,久饮天池,渐欲通慧,忧予乏蔬,乃埋豆
池旁,既雨而芽,朝食乃烹之以进。饥肠得此不啻江瑶柱,入齿香脆,
颂不容口,欲旌以钱,钱又竭,但赋诗志喜而已。
此种种菜食,如查《野菜博录》等书本是寻常,现在妙在从经验得来,所以
亲切有味。中国古文中不少游记,但如当作文辞的一体去做,便与“汉高祖
论”相去不远,都是《古文观止》里的资料,不过内容略有史地之分罢了。
《徐霞客游记》才算是一部游记,他走的地方多,纪载也详赡,所以是不朽
之作,但他还是属于地理类的,与白香的游记属于文学者不同。《游山日记》
里所载的重要的是私生活,以及私人的思想性情,这的确是一部“日记”,
只以一座庐山当作背景耳。所以从这书中看得出来的是舒白香一个人,也有
一个云烟飘渺的匡庐在,却是白香心眼中的山,有如画师写在卷子上似的,
当不得照片或地图看也。徐骧题后有云:
“读他人游山记,不过令人思裹粮游耳,读此反觉不敢轻游,盖恐徒事
品泉弄石,山灵亦不乐有此游客也。”乐莲裳跋中又云:
“然雄心远概,不屑不恭,时复一露,不异畴昔挑灯对榻时语,虽无损
于性情,犹未平于嬉笑。”这里本是规箴之词,却能说出日记的一种特色,
虽然在乐君看去似乎是缺点。白香的思想本来很是通达,议论大抵平正,如
卷二论儒生泥古误事,正如不审病理妄投药剂,鲜不殆者,王荆公即是,“昌
黎文公未必不以不作相全其名耳。”卷七云:
佛者投身饲饿虎及割肉喂鹰,小慧者观之皆似极愚而可笑之事,殊
不知正是大悲心中自验其行力语耳。。。民溺己溺,民饥己饥,亦大悲
心耳,即使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