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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琴南又用手指猛戳起那篇文章,气得浑身都抖颤起来:
“你看看!看看!他怎么能这样诬蔑老夫?真是可恶之极。我一定要反击!”张厚载为了安慰先生,也只好再一次凑过脑袋,硬看下去。
林先生所译的小说,若置之“闲书”之列,亦可不必攻击,我们何必
苦苦地凿他背皮。若要用文学的眼光去评论他,那就要说句老实话:便是
林先生的著作,由“无虑百种”进而为“无虑千种”,还是算不了什么。
何以 因为他所译的书:——第一是原稿选择得不精,往往把外国极没
有价值的著作也译了出来。真正的好著作,却是极少数,先生所说的“弃
周鼎而宝康瓠”,正是林先生译书的绝妙评语。第二是谬误太多,把译本
和原本对照,删的删,改的改,精神全失,面目皆非;这大约是和林先生
对译的几位朋友,外国文不甚高明,把译不出的地方,或一时懒得查字典,
便含糊了过去;林先生遇到文笔蹇涩,不能达出原文精奥之处,也信笔删
改,闹得笑话百出。以上两层,因为先生不懂西文,即使把原本译本,写
了出来对照比较,恐怕先生还是不懂,只得一笔表过不提。第三层是林先
生之所以能成其为“当代文豪”,先生之所以崇拜林先生,都因为他“能
以唐代小说之神韵,辶多译外国小说”,不知这件事,实在是林先生最大
的病根。林先生译书虽多,记者等始终只承认他为“闲书”,而不承认他
为有文学意味者,也便是为了这件事。当知译书与著书不同,著书以本身
为主体,译书应以原本为主体;所以译书的文笔,只能把本国文字去凑就
外国文,决不能把外国文字的意义神韵硬改了来凑就本国文。即如后秦鸠
摩罗什大师译《金刚经》,唐玄奘大师译《心经》,这两人,本身就生在
古代,若要在译文中用晋唐文笔,正是日常吐属,全不费力,岂不比林先
生仿造千年以前的古董,容易得许多?然而他们只是实事求是,用极曲折
极缜密的笔墨,把原文精义达出,既没有自己增损原义一字,也始终没有
把冬烘先生的臭调子放进去。
所以他们译了一世的经,没有自称为“文豪”,也没有自称为“译经
大家”,更没有在他所译的三百多卷经论上面加上一个什么“鸠译从经”
的总名目!
……
“够了!够了!羞煞老夫矣!”林琴南终于如丧考妣地举起无力的老拳,瘫倒在靠椅里。
他又开始剧烈的哮喘,老脸涨得鲜红。张厚载慌忙上前倒茶捶背,好言相慰,直至老人渐渐平静下来。
当林琴南回卧室休息后,他又翻开了《新青年》。这王敬轩究竟是谁?为什么骂人的腔调那么像林琴南?而“记者”的批驳又是如此丝丝入扣,真是令人生疑 他对文中那种礼拜六一派的滥恶文字深恶痛疾。就算林译小说有不尽人意之处,但他对古典文学里的阴柔之美似乎下过很深的功夫,古文的造诣更是独步海内。其译笔或哀感婉艳,或质朴古健,与原文虽略有出入,却很能传出原文的精神。就好像中国的山水画说是取法自然,但又能够超越自然一样。尤其是民国以来的中国文坛,林译作品的势力极其伟大,青年作家下笔为文都极力揣摩他的口吻,像苏曼殊小说就是取林译笔调而变化之,最后卓然自立一派的。
凭着他兼任记者的嗅觉,他决心去解开这个谜团。如果发现是个早有预谋的圈套,他将不遗余力地为老师雪耻!
张厚载终于在风雨交加的深夜,走出了绒线胡同。一道闪电照亮了他苍白狰狞的脸……
在北大文科学长的办公室里,却是一派欢笑,《新青年》同仁们正在互相评功摆好呢。
沈尹默睁大眼睛问陈独秀:
“王敬轩是谁?”
“玄同呀!”
“‘记者’是你么?”沈尹默又问,依然是吃惊的神色。
“是半农呀!”这回,陈独秀注意地瞧了一眼沈尹默。
沈尹默惊喜地大笑起来。
“原来二位演了一台‘双簧戏’ 哈哈哈!”
周树人依然坐在屋角,独自抽着烟。他望着洋洋得意的钱玄同和刘半农,嘴角露出了由衷的微笑。说心里话,他很为这些朋友打了一次大胜仗而高兴呢。
胡适的脸色却有点僵,他不悦地问:
“一定又是半农的主意?”
他对刘半农出言不逊也是事出有因。前不久刘半农曾在一位法国教授前大谈音韵,碰巧对方是位音韵学家。一反驳,洋相就出大 胡适为此曾经笑话过他。
陈独秀大包大揽地说:
“这样制造一些气氛,也未尝不可。”
胡适见是陈独秀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好多说 但想了想还是谈了点看法:
“我觉得化名写这种游戏文章,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外人知道了,也会笑话《新青年》的。”
刘半农有些不服地说:
“我们也是为了帮你出气呀!林琴南不是在上海《民国日报》发表《论古文不当废》,攻击二位 ”
刘半农对胡适当仁不让也有理由,胡适一来北大,校园里就盛传“北大添个年轻人,玉免常伴月照明。”胡适也常说北大有三只兔子,老兔子是蔡元培,中兔子是陈独秀,小兔子是我胡适之。刘半农听了就不高兴了,既然小兔子还有他和刘文典,胡适就不该这样借此抬高自己呀。
陈独秀知道两人之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劝解道:
“半农和玄同也是好意。对于那些闭眼胡说的妄人,惟有痛骂一法!”
钱玄同今日情绪特别亢奋,又和众人谈起文字改革的问题。他扫视了众人一眼,突然提出了惊人的主张:
“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华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不可不废孔学。欲废孔学,不可不先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的汉文。”
这位音韵训估大家怎么啦?真是语不惊人誓不休呢!
周作人低声告诉兄长,前不久钱玄同曾在教育部的会议上提出:文章用标点,数字书写用阿拉伯数字,用公元纪年,书报杂志一律改右行直下为左行横迤的建议。今天更极端了,一传出去反响肯定不亚于刚才那则“双簧戏”。
周树人只是会意地点着头,嘴角挂着笑,什么也没说。
胡适有点忍不住了,他扶了一下眼镜说:
“我一下还难以完全赞成你的废汉文存汉语,用罗马字母书写的观点。但我主张在汉语和拼音字母之间,怕少不了有一个尝试白话文的环节。”
陈独秀看了一眼胡适那股学究气,笑着对大家说:
“适之是反对走极端的,总是要尽量与反对派‘刍议’些什么。”
胡适也挺认真地站起来辩解道:
“只要议论平心静气,反对有理有据,我们《新青年》都要欢迎。”
李大钊一直在洗耳恭听,他正在翻阅一本介绍俄国十月革命的小册子。这些日子,他对有关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很感兴趣,为北大图书馆购买了许多这方面的书籍。他见大家说得差不多了,也宽厚地对胡适开起了玩笑:
“适之这样做,只怕反对派以为你是《新青年》中的异端,是反对文学革命的呢。”
胡适苦笑着耸耸肩,摊开双手,一副绅士风度地说:
“这不要紧,观点一致的人,见解还有先后快慢呢。”
回家的路上,周氏兄弟又是合坐一辆包车。当周作人问起他对“陈胡”等人的看法时,周树人兴致很好地说出了一段精辟的见解:
“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吧,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是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地关着门,门上贴着一张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虚。’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而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得有‘武库’的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更亲近半农呀!”
周作人听了暗自叫绝,心想这大约就是兄长的深刻之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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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溶的月光,透过清明前槐树的嫩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