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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民国史上一场罕见的较量,光复上海的有功之臣为了都督这个头衔争执不休,都到了拔枪相向的地步。一方是商团代表和起义军官,坚持说陈其美一进制造局就被拘禁了,仗是靠李英石指挥打胜的。另一方的同盟会党人却非推陈当都督不可。还亏得陈其美事先有安排,紧要关头靠刘福标高举手榴弹,大吼一声:“谁再敢反对大家同归于尽。”才勉强定局。如今,这位一生组织过无数暗杀,为革命党创建了稳固的上海根据地的杰出首领,终于在不久前神秘地消失了,如落叶随风远去。窗外下起迷濛的细雨,去年刚与孙先生结为伉俪的宋庆龄端上了茶水,又悄然离去。只见孙先生喟然长叹道:“天地不仁呵,灭我良士。”他是知道两人关系的,几个月前陈其美残遭暗杀后,孙先生曾在吊视时抚尸大恸,哀容令人心碎。
那天的夜雨下得天地透凉,孙先生沉湎于往事,如一座雕像,很久才从噩梦中苏醒过来。他仔细地听明了自己来意,仿佛又回到了现实世界,用他惯有的语气,精辟地分析起时局。
“北京的府院之争中,黎元洪虽暂时占了上风,但是在内阁和各省中,仍是旧官僚和军阀政客们的天下。段祺瑞也马上就会组织反扑。所以从长远看,北方应该有像你这样的老同志去传播革命思想。去那历代帝王和官僚气氛笼罩下的北京,主持全国性的教育。去造就一种新的精神,一种真正人类大同社会才有的自由空气。中国自古有时势造英雄的说法,依我之见,现在倒是相对平静的时候,黎元洪为了得天下还需借用各种政治力量。所以,这是你办教育,我们趁势发展力量的最好时机。你几次出国,考察西方教育,对如何办学自有一番宏图大业想择机施展。你应该去北大,我支持你。”
他从孙先生脸上那略显威仪的口髭,那双清澄得水晶似的眼睛里,感受到一种慑人魂魄的浩然之气。他崇敬先生不光是他的坚毅,更是他的精神。先生是影响二十世纪中国走向的大英雄,是那种横空出世般敢于孤军作战的大主角。每次见到先生,整个精神就会一下强健和自信起来。
临行前夕,上海的《民国日报》还发表了一位昔日朋友的诗,鼓励他北上就职。
居官三月掉头去,更挈书囊驾海行。
坐惜斯人挟悲悯,不应长作老书生。
九时光景,房门终于开了,出来两位先生。他的眼一亮,只见前面那位长着中等身材,肤色黝黑,嘴唇宽而有力,双目炯炯有神。只沉沉地朝他一瞥,就叫嚷起来。
“啊呀!是蔡先生吧?多年不见,失礼得很,快请进。”
“您是……仲甫先生?”
他感到有点纳闷,对方怎么会认识自己 他要找的这位客人是安徽人,原名乾生,字仲甫,现已改名独秀。这位光绪二十二年的秀才,虽小自己十二岁,却在辛亥革命前后组建过岳王会,出任过安徽都督柏文蔚的秘书长,是位资深的老革命党人。听说现正在上海主持一份叫《新青年》的杂志,办得很有起色。
陈独秀真是个直性子,一把他请进门,未等寒暄先顾自开了口。
“还记得十几年前你在上海参加暗杀团,研制过炸药 哈哈哈……”
记忆之门在这爽朗而充满力度的笑声中倏然洞开。那是爱国女校破旧的木楼,还是法租界的余庆里?1904年秋日的斜阳是那样地瑰丽和壮美。在一间门窗紧闭的密室里,刚从日本回国的何海樵,神色冷峻地透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蔡师,推翻满清的革命已到了决战时刻。我们东京的军国民教育会考虑再三,立志从暴动和暗杀入手。杨笃生与我等六人已成立了暗杀团,我们拟定的第一个目标是……慈禧。”
这位当年他手下爱国学社的军体教员,正被一种狂热的激情燃烧得面色潮红。在几次的秉烛夜谈中,如一头焦躁不宁的困兽,时而激愤地起立,时而无奈地叹息。那真是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他说:
“我们先在横滨设立了炸药制造所,秘密研制炸药,还订有严密的纪律,互相监督。这次回国,我们已在北京西直门和颐和园一带潜伏了近五个月。妈的,这老贼婆居然深居简出,防备森严,始终不得下手,眼看着经费用完,只好先回上海再作打算。蔡师,凭着您的声望,我们想在这里建立一个据点,不知意下如何?”
面对着这位豹眼怒睁刚勇好死的聂政式人物,他那道貌温和的面容溢出了血色。他当时正因《苏报》案和爱国学社的部分学生与中国教育会的无为争执而心灰意冷。又读了大量有关俄国虚无党的书,对暴风骤雨般的革命充满着向往。教育救国的路,毕竟不如暗杀来得刺激和痛快。他毅然答应了一切,开始了一生中最为激烈的行动。
他的镜片里闪出了兴奋的光芒,好像又认出了旧时的街道,走进了那间充满殖民地风格的小屋。他声音喃喃地对陈独秀说:“真是有点奇怪呀,我们当年怎么会那样激动?”
是的,他们这些出生在清末的文人,从小面临着那么多的不平和痛苦。总感到身心特别地压抑,总觉得有一股格格不入的旧势力在与自己对峙。他们愤怒,他们忿忿不平,终于义无反顾地起来反抗。
“嗬!加入暗杀团的仪式还真有点刺激,要像会党结社那样‘歃血盟誓’。记得那天我们跪在地上,面前供着黄帝的牌位和祭品。何海樵领着一句句宣读誓词,然后杀鸡,将血滴于酒中。再用刀划破无名指,把血和酒搅和在一起。最后每人痛饮三口,真是豪情奋发,胆气冲天呀!”
陈独秀的心里也掠过一阵暖流,沉浸在回忆中:
“记得你先发展了爱国女校懂化学的钟观光和俞子夷,他们很快把毒药给研制了出来。你却认为液体毒药使用不便,又要他们研制固体粉末,后来进展不大。不久就转向试制炸药,当时也有个秘密组织,先后加入的有刘师培、章士刈。我是被章士钊叫来的,地点好像是设在一条冷僻的里弄,周围全是贴满招租条子的空屋。我们天天跟着杨笃生搞试验,你也常来商谈,可就是没记住我这安徽小老弟。”
蔡元培被对方一口浓浓的安庆方言惹笑 他有点喜欢上了这位爽直的汉子,觉得有了这层关系,今天的会谈就多了一份机缘。他稳稳地呷了一口茶房送来的茶水,说:
“其实我对先生心仪已久,记得还是在上海办《俄事警闻》时,就多次听刘师培说起过先生。你当时正在芜湖办《安徽俗话报》,听说后来很艰苦,发起人都因危险和困苦先后离去,最后全凭你一人支撑了好几个月。我是深知一人支撑一份报纸是什么滋味的,所以对先生的精神十分佩服。昨天在和汤尔和闲聊时,还提起这件事呢。”
陈独秀一听此言,才想起身边的另一位客人,忙向他引荐。
“讲起办报,这些年来,全凭孟邹兄为我撑腰呢!”
说起江孟邹,蔡元培是知道的。这位上海滩的报界闻人,瘦长的身上套一件银狐皮褂,腰间环佩丁当,举手投足问,一股名士派头。他与独秀既是同乡,又是多年的密友,两人已记不清相识于何处。但有几件事,至今仍令他记忆犹新。那还是在1903年的夏天,章士钊几经奔波终于筹办了《国民日日报》,以替代刚被查封的《苏报》。那时他也在上海,有一天听章士钊说,当时名义上有几位撰稿人,实际上真正帮他搞编务的主要靠陈独秀。两人蛰居在昌寿里的一间偏楼上,对掌辞笔,足不出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