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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当他躺在高大明亮的瓦房里正在感到绝望的时候──一切都要过去了,一切都要成为过眼云烟了──突然看到、想起、抓住小女儿牛顺香这棵稻草时的冲动和兴奋。有了这棵救命稻草,一下就使自己获得了新生。在新生就要到来的时候,瓦房和癌症也已经不算什么了。于是他又在那里秘密酝酿而让我们毫无察觉,只是到他临终的时候才给了我们最后一次打击和重创。他临死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容,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嘲笑。我们在他的面前,就是一次次咬着钓饵的愚蠢的鱼儿。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他终于可以放心而去。他对这个世界不是没有交待。他预料到这些交待会一件件落到实处。如果说他生前的瓦房对于他还只是一种证明的话,那么他的临终遗嘱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控制。而这控制采取的方式又是多么有别于瓦房啊──如果说瓦房还有些虚张声势地话,那么这控制只不过是对世界和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女儿──说了一句轻轻的絮语──那就是:
「妮儿,在你出嫁那一天,请你带上避孕环。」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这只是一句家常话呢──甚至是父亲对女儿的私房话呢,只有到了真理和预言开始向我们显灵的时候,当这句絮语开始演变成一场违背诺言的集体行动时,我们才知道当初他趴在女儿耳边说的这句家常话的分量和历害了。这时我们上牛文海舅舅的当就是不单一而是双重的了。避孕环不但戴到了他女儿的身上也戴到了我们村庄所有人的头上。当这避孕环要摘下来的时候,村庄违背诺言的行动也就开始了──这时我们的村庄也就获得了新生和走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从这个意义上,牛文海舅舅,你可真是运筹帷幄和处事不惊;你临终的目光,对我们充满着慈祥也充满着不屑与同情。你生的伟大和死的光荣;你对我们的欺骗,就是对恶梦中的我们进行了最大的摇撼和提醒。
……当白石头在那里因为认清了牛文海舅舅的真相而开始激动的时候──当我们没有认清一个东西、一个人或是一个事物的时候我们之间相处得那么平静,当它以真相向我们开始展示的时候──这种平衡的打破马上就让我们吃了一惊,接着平和的相处也就不存在了──这时他对和牛文海舅舅今后如何相处也有些发愁。但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上帝的来信又一次救了他──上帝又是女兔唇,信中夹着一个烫金的请柬,请柬上说,她在上海的法式酒吧已经开业一年了,现在秋高气爽,三天之后──在酒吧开业一周年纪念日里,她想请白石头去喝一杯。白石头这时才对日常生活有些恍然大悟。真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整天只顾和牛文海舅舅泡在一起,连正常的生活和生理需要都给忘记了。连现在是几月几日和星期几都不知道了。在烈日下的庄稼棵子里泡着泡着,怎么一下就过了一年呢?日日与吃着红薯毂辘、水和盐的牛文海舅舅待在一起,连正在身边张罗着酒、面包、牛排、牡蛎和土豆条的那个腰肢可人面孔也可人的几年前还是你梦中情人的女兔唇都忽略了。一想到这一点,白石头自己也有些哑然失笑。真是到了人戏不分和执着的地步了吗?真是像牛文海同志那样要拋弃日常生活了吗?真是只能在一个特殊和伟大的事件制造中寻求刺激而忘掉和拋弃日常生活的魅力的刺激了吗?在感到自己好笑的时候,就是心平气和和幡然悔悟的时候。于是白石头在接到邀请的当天,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当即决定去洗澡堂子冲一个澡──在那里找一个搓背的大爷给搓搓泥,然后再找一个可人的穿著三点式的姑娘给按一下摩──暂时告别一下雄才大略的牛文海舅舅,恢复一下对日常生活魅力的感受,做好三天后赴宴的准备。恢复一下体力吧。冲刷一下思想吧。洗礼一下感受吧。从复杂回归到简单吧。这时简单就开始复苏放射出它固有的魅力。他对简单的向往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看来特殊和伟大也不是那么揪人心魄,牛文海躺在瓦房里的形象马上变得分文不值──你的食道癌并不是我造成的;日常和简单的光辉冉冉升起──女兔唇在白石头心中苏醒的魅力似乎比当年还让他如饥似渴。当他趴在洗澡堂子的大木凳上让大爷退猪一样地给他搓泥时,他对三天之后都不些等不得了。于是接着在按摩房让一个眼睛斜睨的姑娘按摩时,他的下边就有些按捺不住。斜睨姑娘把他的这种表现当成了别人在按摩房的表现,一下就停住手,开始在那里捂着嘴「吃吃」地笑。一边笑一边斜睨着眼睛问:
「先生,你要怎么样呢?」
白石头这个时候就有些有口难辩。你能对一个按摩女从头到尾再讲一遍女兔唇的来龙去脉和中间怎么夹着一个牛文海吗?你能说一切与她无干吗?她的手指和身体的运行,不也是一个原因吗?他和女兔唇之间夹着一个牛文海,牛文海和女兔唇之间又夹着一个按摩女──一个下边的表现内容是如此地复杂──白石头这时所能采取的方法只能是将错就错──对生活将错就错也是我们在处理复杂问题时所惯用的──但这个手法一般是运用在如何驾驭大海之上的万吨巨轮和航空母舰身上,当我们遇到船大难调头的时候;没想到这样一个伟大的经验,现在要用到河沟中的一叶小帆船身上。但这就是大和小、特殊和伟大与日常和细末的辩证吧。于是他只好杀鸡用牛刀地将一个伟大的经验运用到如何处理和一个按摩女之间的关系上了。他将错就错地对斜睨姑娘说:
「我现在想说的是,能两个姑娘同时给一个客人按摩吗?」
斜睨姑娘当时就楞在了那里。看来这是她从事皮肉生涯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提问。但在气氛的感染下,她竟也无师自通地只是从气氛和表情和语言信号的传递上马上就跟白石头学会了将错就错。她在转念之间,就停止了自己的吃惊和发楞,而在那里笑吟吟地说:
「我的妹妹现在正好闲着。」
于是两个人就会意地相互看着笑了。萍水相逢的人,能这么快地心领神会和相互默契,能一句话穿过好几个层次的双关语和多关语,人世之间,也只有在这种场合了。这种场合真让人感动。白石头简直想说:
这是一个多么人道和让人放松的地方呀
……于是等白石头精疲力尽地从按摩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两个同样精疲力尽的按摩女真诚而又无奈地说: 「先生,你各方面都是一个伟大的人。」
这时白石头倒突然有些想念牛文海。甚至牛文海一下就超越了女兔唇──你躺在病床上的伟岸的身躯──来到了他面前。于是他有些黯然甚至突然有些愤怒地说:
「我还代表着另一个人呢!你们是两个,怎知道我就是一个呢?」
把两个按摩女吓了一跳──认为他神经出了毛病。当然,等他告别了按摩女和牛文海之后,女兔唇又越过了按摩女和牛文海回到了心中。他还是那么向往简单和想摆脱复杂。他还是那么迫切地想见到几年前的梦中情人。一段未了的姻缘,原来却在这里。这个动不动爱说「狗屁」的女人。三天之后会怎么样呢?当我们会面在你的法式酒吧里。是在房车里呢还是在卫生间?是在堂皇的宾馆还是在凌乱的私房?是在人群涌动的吧台背后后还是在人去楼空杯盘狼藉的现场?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你是一个有情调的人。你是一个住过巴黎的人。你是一个固有的梦想──记得10年前,一次在山中闲走的时候还想起她呢──本来已经淡化现在又被你重新提起于是像老房子着火一样就没个救了。──你是一个不同于按摩女的人而这两个按摩女恰恰是因为你在生活中的提起而带来的──生活的辩证法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她们就是你的准备和开始──虽然她们是庸俗的妓女,你是优雅的巴黎女人。为什么庆典非要等到三天以后呢?明天就不成吗?白石头这时竟有些跃跃欲试和急不可耐。但等到了第三天早晨,在他准备去赴庆典的西服时,女兔唇的请柬却突然找不到了。记得是放在一个口袋里,现在它却不翼而飞。没有请柬就没有地点,没有地点就没有方向,没有方向就没有出路,没有出路就没有指望。女兔唇远在巴黎的时候,你们还可以天天通过通信来娓娓谈心──虽然这心谈的也是阴差阳错每个人面对的都不是对方而是十几天之前的过去和死去;你们越是谈心,越是什么也没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