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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这时倒对世界吐了一下舌头说:
惭愧!
接着又瞌睡去了。这时身边发生的一切,阿猫阿狗的纠纷,张冠李戴的误会,婆媳妯娌的厮咬──过去本来还是一些大事在烦恼着我们的心,现在在大的黄泥岗面前,一下就不算什么在心中就不停留和装卸了。而俺的娘舅因为没有经历过黄泥岗所以不知道什么是大事于是就把他身边发生的一切当成了大事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娘舅面前也活该倒霉。表现出来就是他一辈子都在跟我们斤斤计较他倒是不让我们打瞌睡把我们撩拨得时刻像惊醒的兔子于是我们就更加慵懒和破碗破摔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黄泥岗上的娘舅因为有过大的丢弃和占有对我们的小打小闹和阴谋诡计从来都是睁一只眼和闭一只眼,而俺的娘舅一辈子对我们不满意我们看着他一辈子在那里着急和急燥满院子旋转像一个陀螺带得我们也高速运转永不能停歇──等你到了晚年我们对你恶毒报复和拋弃也就不奇怪了。他常说的一句话不是「惭愧」,而是坐在石头上一边看着我们在那里运转──其实一多半都是空转──但他看到我们在运转他才放心,觉得这样才符合世界发展的规律──一边恶狠狠地对我们说:
「不要想往我眼里揉什么沙子!」
「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
「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子的洗脚水!」
「我非看着你把这事做完不可!」
「我就是不离开你!」
……
于是我们累他也累──或者他比我们还累。生活中的人盯人比球场上的人盯人要累多了。他从来没有一个人躺在大柳树下让凉风吹一吹他的肚皮。他把精力都用在对付我们──这些在家庭中处于被支配地位的亲人──身上了。我们一辈子被他盯得好紧。既然俺的娘舅是一个在生活中斤斤计较的陀螺,在他的翅膀和阴影下还能成长出什么胸怀宽广的伟人呢?等我们到了娘舅的年龄,也不过像他一样整天在那里低头生闷气罢了。世界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压在你的心呢?你时刻在那里计较什么和算什么呢?你在那里担心、担忧和恐惧个球!──如果你一辈子像娘舅一样没有大的丢弃和占有,到了晚年你不患老年痴呆症不在街上捡破纸才怪呢。娘舅,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你晚年的自杀才不能和人家娘舅生前的壮举相提并论呢。人家娘舅的壮举起码改变了一个外部世界,而你晚年的自杀也成了对自己后人进行小肚鸡肠教育的一种方式。如果连你最后对待世界的方式都有继承人,这种勇敢不也因为秤砣和秤杆的失衡显得有些滑稽吗?何况最后你对秆杆还有一个滑稽的伴音呢,那就是,
「让我吃一口干的!」
这就是在别人说「惭愧」的时候你对世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别人把想说的话和想干的事都在生前说了和干了,而你直到临死之前,才说出了自己对世界的肺腑之言──它怎么能不显得滑稽呢?就是这场滑稽的表演,观众也只有等着给你掘墓的几个亲人。去你妈的,娘舅。去你妈的,我们。我们这些──一把子在历史上从来没有担过干系的家族和子孙,在炎热的正午只会在自己家里高速运转的陀螺们,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什么时候才能出现一次链条的中断从疲软状态中突然爆发从慵懒状态中突然昂扬从无事生非中突然担一次血海般的干系上一次黄泥岗呢?──虽然对已经上了黄泥岗的人白石头还有些看不上呢──事后白石头倒打一耙地说,引用这样的通俗小说并不是我操作第四卷的本意,而是一时胡涂采纳了村里另一个民间艺人赵老银的建议──一个如吴用那样的人,能有什么大的见识呢?──事后才知道有些丢份,但还是不知不觉上了1969年的当──1969年的赵老银,也是对我们起着举足轻重影响的人物啊──又把责任推到了时间和年份头上。──但就是这些被我们看不上的人,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自老梁爷爷之后,也已经失传了──再也没有出现这样一触即发、敢担干系、生当做人杰、死也为鬼雄的亲人。血性对于我们已十分陌生。如果说什么人更能代表我们的亲人和家族的话,那么历史的真相恰恰是:俺的娘舅更能代表我们子孙中的绝大多数呢。老梁爷爷对于我们不过是一种理想。在我们的家族中,一代代亲人从来没有将精力向外转移过,我们把目光盯在亲人身上还不够用,遑论其它?我们像是装在一个罐子里的毒蛇,相互噬咬看着这血淋淋的场面还不够劲──人人还显得不解恨,我们怎么还能想到黄泥岗上会有人呢?当别人在那里大碗喝酒和大碗吃肉的时候,我们却因为谁碗里多了一粒米而在那里相互怒骂──世界怎么能这么分配呢?你怎么这么不懂平均呢?一粒米事小,但已经反映出了你的品质──你怎么这么自私呢?你怎么这么不是东西呢?不但你不是东西,你爹也不是东西,你娘也不是东西──接着是他爹和他娘的名和姓──愤怒地揭竿而起,倒是在这个地方给用上了──他们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混账东西。你们一家子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个好种!……接着就是「嘤嘤」地哭或是突然将米饭扣到了对方头上。轰轰烈烈的闹剧倒也划地为牢,直到临死的时候,我们还向对方要求着说:让我吃一口干的。去你娘的,娘舅,从这个意义上你死有余辜。只有在你死了30年后──由于我们的家族和亲人的历史上仍然不断地上演着你的流传我们的唱腔和台词和你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毫无二致,我们上演的还是你过去演过的老戏,变换的只是角色和伴奏──死者已逝,但又有了新的替身和亲人──这时我们就已经成了你,我们在仇恨着你的仇恨幸福着你的幸福,我们在梦着你的梦醒着你的醒,我们在血着你的血盯着你的盯──这时我们倒在恶毒这一点上终于相会我们倒突然感到你还是我们的亲人你还是俺的娘舅你身上的气息和味道我们那么熟悉你身上的血脉和我们那么相通──我们才对过去仇恨的你有了格外的超乎温情的思念。这时我们想起你当年的音容恶貌是那样地亲切,想着想着我们就流了泪,我们就轻轻地对着30年前的历史说:
「娘舅,你好。」
「当年多亏你没有上黄泥岗!」
「于是你也就开创了咱们家的特征。」
「早知这样,我们在你临死的时候,就让你吃口干的了。」
「但是正因为没有让你吃干的,才让你在临死的时候还能闻得见咱们家族的气息和味道;这样你不就能更加放心地离去和感到身后自有后来人吗?──让你无奈的尸首在我们恶意的福尔马林水中再浸泡一次,然后用白色的裹尸布紧紧地将你围裹起来──你是一个终生都缺少围裹的人呀,现在让你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子孙后代替你想的不算不周全!」
……
这时我们才知道,亲切的俺的娘舅,原来也是我们家族中不可缺的坚固的一环。假如把这个链条和索链丢失了,我们还在世界上感到举足无措呢。正因为我们没有丢失,正因为我们气味相投,当我们在30年后再一次相见的时候──就像两个热爱土地和庄稼的亲人相会在飘着麦香的地头一样,我们看着对方的眼和拉着对方的手,我们什么都不用说,我们只是闻一闻麦香和看一看甩手无边的庄稼,我们就欣然相识和将我们的脑电波给接通了。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
我们相会在麦季
……
俺的娘舅小名叫老胖,当1939年他16岁结婚的时候,离他1969年上吊自杀还有30年好活。他也算英年早逝。16岁结婚也算是少年早熟──据俺大姨说,那时就开始在腰里勒着一条蓝布带俨然像成年人一样在家里跳着脚大骂。记得他老人家生前还有爱眨巴眼的习惯。如同30年后一个著名的中国影星。当然,如果他能把这种跳脚俨然转移到黄泥岗上,我们村庄和家族的历史就要重写;但是正因为他没有这么做,才使我们的家族上演了许多曲折动人的悲剧故事才使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在记忆上有了许多可供在现实中横插的触发点。每一个触发点都充满了电流。他是这些线路板的制造者和话剧的总导演。──如果不是他的存在,几十年后当我们这些后代也成了发黄的老年的蚂蚱的时候,我们的记忆不就成了空白吗?──我们坐在一起还有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