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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离开这个世界的小刘儿一辈子胡涂,这个时候竟用那么家常的语言,说出了让大家终于为他转变而欣慰的话来。他说: 「熟悉的人和事都已经离去了,我还留着干什么呢?」
虽然这句话让后来得势的捣子们有些不高兴,但是因为他说过这句话就欣然离去了──对于后来者也是一种解脱,于是他们也违心地说小刘儿终于懂事了──能得到这样盖棺论定的评价,对于糊里胡涂一生的小刘儿大爷来讲已经是不容易了。因为他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已经从精神上堕落成一个捡烂纸的拾荒人地步了。──在他脑子清醒的时候,他喃喃自语地说,其实他人生的最大理想,是能够到故乡一个乡镇工厂门口去当把门的大爷。但这个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了。──由于他在某些方面还有些贡献,现在也算一个德高望重的社会贤达,后来的一个领导人其实这个人也就是前朝某个捣子的转世趁着春节之前到医院的病房里去慰问他,他在那里抓着领导人的手喃喃地说:
「这个工作我能干好呀。谁给我叫一声『大爷』,我就让他过去;谁对我态度不好,我就不让他过。」
在这种严肃的政治场合,说出这样不着腔调的话,让电视台的记者都大吃一惊,这怎么象全国人民转播?没想到这个时候领导人也心有灵犀,为了这句喃喃的话,竟突然有些伤感,他在那里握着小刘儿的手说:
「大爷,其实我也想去干这样的工作。」
接着又说:「现在我给你叫一声『大爷』,你就让我过去吧。」
……
谁知当天晚上新闻一播出来,效果竟出奇的好,领导人一下因这出人意料的回答威信往上提高了三个百分点。因为一个想当把门老头的公仆,还能不是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好公仆吗?还能不对我们的国家尽心竭力吗?
……
春风杨柳,拂扫着我们的生活。虫儿虫儿你说话吧,鸟儿鸟儿你唱歌吧,大雁大雁你飞走吧,斑鸠斑鸠你回来吧。我们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在那青青的麦地里撵着飞舞的斑鸠奔跑。我们把飞舞的斑鸠捉到瓶子里,拿回家压到我们的尿盆下,等着第二天娘去喂鸡。一望无际的青青的麦田──麦田里还长出许多嫩绿的青菜可以下饭呢,烧得西天通红的火云,炊烟四起的村庄,暮色中孩子们在远处的呼喊──30多年后,白石头还在京城家里的阳台上听到这些呼喊呢。这种不绝于耳的阵阵呼喊,构成了白石头爱静而倾听的习惯。有时和朋友们在一起谈话,看他在那里静耳倾听──一言不发,身子向前倾着──似乎是在倾听朋友的谈话,但一场话谈下来,让他复述一遍,他往往又不得要领,重要的他都给漏过去了,枝枝节节他倒记在心中。这时朋友们就有些不满意了,说你在那里听什么?白石头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般他是不暴露自己的,现在也是被逼急了,逼到墙角和一隅,只好实话实说地说:
「我在那里听斑鸠呢。」
朋友就以为他又在拿着往事故作深沉,或者是一种矫情也不过分顶多算是不着腔调,于是对白石头不屑地摇了摇头。说:
「我们还不如一个斑鸠吗?」
「我们是斑鸠吗?」
「这孩子越来越矫情了。」
「这孩子本来挺老实的,现在变得有些做作了。」
这倒让白石头急了。等朋友走后,他往往要粗暴地说上一句:
「世界都变成了这样,你让我怎么不做作呢?」
「我真是在听斑鸠。」
有时在酒店的大堂里,随着飞扬的音乐,他听着听着,就在那里入了迷,这时耳朵里只剩下音乐而忘记了朋友和他的谈话。朋友一场话谈下来,见他没有任何反映,脸上只是露着对音乐的傻笑,这时朋友倒是比他过去听斑鸠还能原谅他一些,毕竟他不是拋弃朋友回到往事而是在重视朋友身边正在发生的音乐。于是朋友就不追究谈话了,还对白石头有些善意的赞扬:
「白石头是越来越醉心于音乐了。你从音乐里听到了什么呢?」
本来白石头老实地回答应该是:
「我听到了斑鸠在暮色的麦田里飞舞的声音。」
但是接受以前的教训,他不敢这么老实说话了──这时的白石头,早已明白说谎的益处。不说谎的时候,往往不能过关;随便撒它一个谎,倒是能瞒天过海。本来他在听着斑鸠的同时,还想起了村里的表姐和吕桂花,但他一脸严肃地说:
「我听到了万象的声音。」
于是大家给他鼓起掌来。说这句话回答得既深刻又有力量,从音乐中听出了万象。但是久而久之,大家见他一次次回答的都是万象,万象成了他的避风港,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原来他又是在糊弄我们,又开始有些不满意了。于是等他下次再回答:
「我是在听万象的声音。」
大家就不鼓掌了。倒在那里鼓着眼睛看他。渐渐大家都不理白石头了,背后说:
「白石头怎么堕落到这种地步了?一次次都在撒谎。」
「听他10句话,能有一句话是真的就不错了。」
当这话传到白石头耳朵里时,白石头倒是发怒了:
「我说实话你们说我矫情,我说假话你们又怪它不真,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于是在那里叹息: 「做个人是多么地不容易呀。」
听到这句话,大家倒是马上说: 「这恐怕是他说的唯一的怀有真情实感的实话了。」
到医院看望白石头的那个领导人听到大家的议论──也是久而久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听说现在的白石头说谎成性,说真话就像假话一样,说假话倒是像真话一样,在那里脱口而出:
「没想到这白石头还真是一个天才。」
「连他说过的把大门,看来也不能当真了。」
接着发觉了自己的失言,因为他正赶着去接见一个外国元首呢,于是又对左右故作开玩笑地说──这次倒让人看出是假的:
「小时候和白石头一块玩,没有发现他有这个优点。我们打架的时候,他总是在一旁看衣服;我们到村西池塘里游泳,他也总是在看衣服。现在变得无所畏惧了?在游泳中也学会游泳了?」
但接着在接见外国元首时,他也变成了白石头,总是在那里侧耳倾听,自始至终没发表任何评说。等这个外国元首退休之后,在回忆录中写到这一场面时写道:
看到他在那里只是微笑着倾听而一言不发的样子,我当时认为他是一个傻子,过后才明白这是一个泱泱大国之尊的和蔼和谦虚,话都让我说了,说什么他都点头──世界上哪里有这么虚怀若谷的领导──真是人民的福气──和国与国之间的对话呢?也许这就是他们语言中所说的大智若愚吧?
……
当领导人读到这个回忆录的时候,竟在那里开心地笑了。他提笔在这段回忆录旁批道:
其实不然,我当时若有所思。
接着还不足兴,又批道:
我正在倾听1969年春天里斑鸠飞舞的声音。
……
记得当时在斑鸠飞舞的声音中还有一种不协调的伴奏呢,那就是秃老顶一边倒腾着小腿跑,一边嘴里「哔里叭啦」吹着一个他个人拥有的琉璃喇叭──琉璃喇叭中间那一片上下起伏的可怜的薄玻璃,就有我们的空气中振动。这伴奏既有点像30年后足球场上的声音,又有点像当时样板戏的舞台上在演员拖腔后伸出来的两只大喇叭,在那里「呜里哇啦」地吹上一阵。我们在这琉璃喇叭的伴奏声中,开始和斑鸠共同奔跑、飞舞在青青的麦草地上。我们乐而忘返。我们乐不思蜀。没有这只琉璃喇叭,也构不成当年捉斑鸠的气氛,但是30年后,我们只记得当年的斑鸠和自己,却忘记了这只琉璃喇叭。在
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
的时候,也忘记了当年提供这只喇叭的秃老顶。我们也是过河折桥,我们也是忘恩负义。还是有一次白石头和秃老顶在一起谈话──故人相见,白石头又在那里有些激动和人来疯,有些喃喃自语和犯了老年痴呆症,又开始说起了30年前的春天、花朵、夕阳、暮色、炊烟、声音、青青的麦苗和飞舞的斑鸠、或是青青的斑鸠和飞舞的花朵……但说来说去,就是不见说到那只琉璃喇叭。最后还是秃老顶憋不住了,终于伸出他那只已经被炸掉三个手指30年后就成了一堆肉疙瘩的左手──但秃老顶也已经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