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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经典散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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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这故事的时候,多少类似的剧本又在上演呢? 
  又在一次读韦庄的一首词,也为之激动了好几天。所谓“温柔敦厚”应该就是这种境界吧?那首词是写一个在暮春的小楼上独立凝望的女子,当她伤心不见远人的时候,只含蓄地说了一句话:“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不恨行人的忘归,只恨自己不曾行过千山万水,以致魂梦无从追随。那种如泣如诉的真情,那种不怨不艾的态度,给人一种凄惋低迷的感受,那是一则怎样古典式的爱情啊! 
  还有一出昆曲《思凡》,也令我震撼不已。我一直想找出它的的作者,但据说是不可能了。曾经请教了我非常敬服的一位老师,他也只说:“词是极好的词,作者却找不出来了,猜想起来大概是民间的东西。”我完全同意他的见解,这样拔山倒海的气势,斩铁截钉的意志,不是正统文人写得出来的。 
  当小尼赵色空立在无人的回廊上,两旁列着威严的罗汉,她却勇敢地唱着:“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只见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戴枷。啊呀,由他,只见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戴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接着她一口气唱着,“那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那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那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那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从今去把钟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年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便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每听到这一须,我总觉得心血翻腾,久久不能平伏,几百年来,人们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小尼姑思凡的故事。何尝想到这实在是极强烈的人文思想。那种人性的觉醒,那种向传统唾弃的勇气,那种不顾全世界鄙视而要开拓一个新世纪的意图,又岂是满园嗑瓜子的脸所能了解的? 
  一个残冬的早晨,车在冷风中前行,收割后空旷的禾田蔓延着。冷冷请清的阳光无力地照耀着。我木然面坐,翻着一本没有什么趣味的书。忽然,在低低的田野里,一片缤纷的世界跳跃而出。“那是什么。”我惊讶地问着自己,及至看清楚一大片杂色的杜鹃,却禁不住笑了起来。这种花原来是常常看到的,春天的校园里几乎没有一个石隙不被它占去的呢!在瑟缩的寒流季里,乍然相见的那份喜悦,却完全是另外一种境界了。甚至在初见那片灿烂的彩色时,直觉里中感到一种单纯的喜悦,还以为那是一把随手散开来的梦,被遗落在田间的呢!到底它是花呢?是梦呢?还是虹霓坠下时碎成的片段呢?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是…… 
  博物馆时的黄色帷幕垂着,依稀地在提示着古老的帝王之色。陈列柜里的古物安静的深睡了,完全无视于落地窗外年轻的山峦。我轻轻地走过每件千年以上的古物,我的影子映在打蜡的地板上,旋又消失。而那些细腻朴拙的瓷器、气象恢宏的画轴、纸色半枯的刻本、温润暇的玉器,以及微现绿色的钟鼎,却凝然不动地闪着冷冷的光。隔着无情的玻璃,看这个幼稚的世纪。 
  望着那犹带中原泥土的故物,我的血忽然澎湃起来,走过历史,走过辉煌的传统,我发觉我竟是这样爱着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文化。那对侯,莫名地想哭,仿佛一个贫穷的孩子,忽然在荒废的后园里发现了祖先留下来买宝物的坛子,上面写着“子孙万世,永宝勿替”。那时,才忽然知道自己是这样富有——而博物院肃穆着如同深沉的庙堂,使人有一种下拜的冲动。 
  在一本书,我看到史博士的照片。他穿着极简单的衣服,抱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背景是一片广漠无物的非洲土地,益发显出他的孤单。照画面的光线看来,那似乎是一个黄昏。他的眼睛在黯淡的日影中不容易看出是什么表情,只觉得他好像是在默想。我不能确实说出那张脸表现了一些什么,只知道那多筋的手臂和多纹的脸孔像大浪般,深深地冲击着我,或许他是在思念欧洲吧?大教堂里风琴的回响,歌剧院里的紫色帷幕也许仍模糊地浮在他的梦里。这时候,也许是该和海伦在玫魂园里喝下午茶的时候,是该和贵妇们谈济慈和尼采的时候。然而,他却在非洲,住在一群悲哀的、黑色的、病态的人群中,在赤道的阳光下,在低矮的窝棚里,他孤孤单单地爱着。 
  我骄傲,毕竟在当代三十二亿张脸孔中,有这样一张脸!那深沉、瘦削、疲倦、孤独而热切的脸,这或许是我们这贫穷的世纪中唯的一产生。 
  当这些事,像午夜的潮音来拍打岸石的时候,我的心便激动着。如果我们的血液从来没有流得更快一点,我们的眼睛从来没有燃得更亮一点,我们的灵魂从来没有升华得更高一点,日子将变得怎样灰黯而苍老啊! 
  不是常常有许多小小的事来叩打我们心灵的木屋吗?可是为什么我们老是听不见呢?我们是否已经世故得不能被感动了?让我们启开每一扇窗门,去谛听这细细的潮音,让我们久暗的心重新激起风声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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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烛光

  他的头发原来是什么颜色已经很费猜了,因为它现在是纯粹珠银白。 
  他的身材很瘦小,比一般中国人还要矮上一截。加上白色的头发,如果从后面看上去,恐怕没有人会想到他是美国人——我多么希望他不是美国人。每次,当我怀着敬畏的目光注视他,我心里总羼合着几分嫉妒、几分懊恼、几分痛苦。为什么,当我发现一个人,秉赋了我所钦慕的诸般美德,而他却偏偏是一个美国人呢?为什么在我心中那个非常接近完美的人,竟不属于我自己的民族? 
  他已经很老了,听说是六十七。他看起来也并不比实际岁数年轻。当然,如果他也学中国老头的样子,坐在大躺椅里抱孙子玩,闲来就和一般年纪的人聊天喝酒,或是戴着老花眼镜搓麻将,那么,他也许看起来不致这么憔悴吧! 
  他身上所有的东西大概也都落伍二十年了,细边的眼镜,宽腿的裤子,带着长链子的怀表,以及冬天里很古怪的西装。每在走廊上碰面,我总要偷偷地看他几眼,那些古老的衣物好像从来也没有进步的迹象。我常常怀疑,他究竟藏有多少条这种可笑的裤子?为什么永远也穿不完呢? 
  他颈上的皱折很深很粗,脸上的皮肤显然也有挂下来的趋势。如果要把那些松弛的地方重新撑饱满,恐怕还得三十磅肉呢!他有一个很尖峭的鼻子——那大概就他唯一不见皱纹的地方了。他的眼光很清澈,稍微有点严厉,长方带尖的脸型衬着线条很分明的薄嘴唇,嘴角很倔强地向下拢着,向里陷着。使他整个的容貌都显露出一种罕见贵族气质。 
  那年,我是二年级,他就到学校来了。他是来接任系主任的。可是他刚来几天就贴出海报要招募合唱团员,我当时很从心里怜悯他,不过也有几分认为他是太幼稚太不明实况。其实当个系主任就够忙的了,何苦又自己另找罪受,他所征来的那批人马,除了少数几个,大部份连五线谱都认不清楚的。每天中午休息的时侯,他们就在二楼靠边的那间教室里练习。一首歌翻来覆去地唱了有个把月,把每个人的耳朵都听腻了,他们还是唱不准。后来记不清有一次怎样的集会,他们居然正式登台了。唱的就是那首人人已经听够了的歌。老桑先生急得一面指挥一面用他以前在大陆上学过的苏州话帮腔,结果还是不理想。其实那次失败并不意外——甚至我想连他自己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意外的。 
  意外的是四年后一个美丽的春天晚上。这被邀请坐在学校的大礼堂里。紫红绒的帷幕缓缓拉开,灿烂的花篮在台上和台下微笑着,节目单很有分量地沉在我的手中,优雅的管弦乐在台上奏着,和谐的四重唱缭绕而弥漫。我不能不感到惊讶,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这些年来,他用的是怎样的一根指挥棒。 
  他又是个极仔细的人。那时侯学校宿舍还没盖好,所有的女生都借住在阳明山腰的一个夏令营地时,山上的坟虫很多,我们经常是体无完肤的。有一次,他到山上看我们,饭后大家坐在饭厅的里,他的眼睛盯在那两扇纱门上,看来往的同学怎样开关它。其实大部分的同学是只管开门不管关门的。许多人只顾走进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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