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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那么可怜,还要把她也拉到他那种可怜的境地,她受够了,绝不再忍受。
“为什么,你干吗呀?”三良笑呵呵地问。
麦夫的心沉重极了,“你不懂。”
“对,你不懂,三良。”麦子声音尖利地附合道。
“你懂?”
“我,我当然懂啦,所以我知道我妈为什么和我爸离婚。”
“为什么?”
“你怎么老问为什么,你不觉得自己傻呀!”
“就你不傻,你比谁都精。”
“我不傻也不精,我就这样儿。”
“哪样儿呀?”
麦子和三良开始逗嘴了,麦子的笑声压过三良,像旧旧暗流在旋转。麦夫继续一捧捧地把环秸放进灶坑,他始终望着火光,内心深处浮现出裂火灼身的景象,然而丝毫没有疼痛。很好,他想,没有什么可怕的,一切都是事实,是发生过的事情,没有缘由也没有结果,大家都是瞎子,任何人也不能看见他不想看的东西,这是对的。
看见麦夫的眼泪,三良吓了一跳。
“哟,怎么啦你?”
一阵挣扎之后,麦夫终于说出话来:“烟,是烟。”
“得,别烧了,你就凑合吃吧。”
“谢谢你,我不饿。”
“你为什么不吃!”麦子怀着使她心疼的仇恨高声问。
麦夫站起身,他的眼里已经又积满了泪水。现在麦子也忍不住要哭了,她用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用力吸气,在一口气之间猛地松开:“我问你呢,你干吗不吃,有毒吗?”
“我说不吃就是不吃!”麦夫突然高声喊,脸上的肉急剧地哆嗦了两下。
所有的眼泪在刹那间烧干了,强烈的痛恨感像黑暗的海涌动倾斜,又像一根针刺着麦夫的心脏。
三良的小眼睛在麦子和麦夫的脸上迅疾地看来看去,目光茫然不知所措。
“你先走吧,三良,我要和麦子谈谈。”麦夫的声音顷刻间恢复到平静状态让人觉得害怕。
三良不能理解,可他能感到这一切和他是有关的。他不想走,但脚步却在移动。
他走到门口时听到麦子叫他:“等等,那我也走。”麦子说着朝三良走近。
“你敢!你可以走出这个门……”麦夫的声音更然而上,仿佛被黑夜猛地吸干。他张着嘴,嘴的四周向里紧缩,他小心地伸出一只手去扶灶台,似乎怕把自己碰碎。
麦子惊恐地瞪着他,扑上去拉住他的胳膊。
“别,不要动我。”麦夫无力地闭上眼睛。
那天晚上三良走了,麦子留下来。灶人渐渐熄灭,锅里的鹅凝结成油汪汪的一坨。麦夫和麦子没有谈话,他们完全了解对方,几乎像了解自己一样。麦子拉着麦夫的手哭了,她哭得很轻柔,很沉醉,像个小姑娘舒适地抽泣着,哭过之后她似乎进入一种晕眩的状态,默默地睡下了。
后来心脏的疼痛彻底缓解下来,麦夫清醒地躺在黑暗中。巨大的疲乏像海浪托着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一点点被浸透,无声地下沉,沉入阴冷的水底,他等待着接触到最深的底部,可那一刻总不来临。他隐隐感觉紧张,恐惧,伸出手摸索,摸到麦子的身体,那身体发散着热气,那张可爱的脸埋在温暖的枕头里,噢,他的骨肉,睡梦中的亲热可爱的女儿,可她的身体躲开了他,翻转过去。麦夫的手留在女儿的枕头上,他可以触摸到那一丝丝柔滑的头发,黑夜变得温柔了,那样温柔,沉入了最深的奇妙的泥沼之中。
第二天三良没来,麦子醒来后发现麦夫把鹅都倒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她睁着一双睡眠充足的清亮的眼睛望着麦夫。麦夫无法回答,他确实说不出这么做的意义。
“那我们再去偷一只,一会儿就去。”麦子轻快地说。
“你不能偷东西。”
“谁说的?”
“你知道李三良是什么人吗?”
“我当然知道。”
“他是个小偷,是流氓。你难道要和一个流氓交朋友?”
麦子看着爸爸,从鼻孔里冒出一股冷笑:“那你是什么?”
“咱们不谈我,谈的是你……”
“没什么可谈的。”
“麦麦,那会害了你自己,爸爸是为你……”
“得了吧,你才害了我呢!”
麦夫望着女儿,她的面容红润可爱,简直像是在微笑。不,她就是在微笑。
“那你走吧,麦麦,回去吧。”
麦子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我不。”
“为什么?你恨我为什么还要在这呆着。”
“我愿意。”
“我不愿意。”
“你?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爸爸。凭我爱你。”
“我不需要!”麦子的心在发抖,但还是极力微笑着。昨夜那种痛恨的感觉又死死抓住她。她是多么痛恨啊!
麦夫低了一下头又抬起来,一瞬间他觉得看到了自己的鬼影,是的,他们是彼此的鬼影,没有什么比这再可怕了。他抬起手臂,指向门口:“你走,给我走。”
麦子迷惑地看着他。
麦夫脸色发青,重复道:“你听见吗,我让你走,咱们永远不要再见面。”
麦子惊愕地瞪住麦夫,在一阵可怕的静默中,她就要放声大哭了。麦夫知道他就要和女儿共同哭泣,他的整个身心都在准备着,嗦嗦发抖。
在麦子的眼泪后面渐渐燃起一股清冽的像刀锋一样的火焰,抖动着,越来越稳定,压倒了一切。
“麦麦……”
麦子退后一步,一转身跑出去。
麦子去找三良了,麦夫没有去找她。下午她回到麦夫的小屋,什么也不说开始收拾她的东西,一边唱着歌。
“天上的星星追白云,天边的麻雀追鹌鹑,梁上的猫儿追老鼠,年轻的妹妹她哪一个不多情……”麦子心想三良教她唱的这些歌真好听,她要把它们都记下来,记到一个小本子上。三良答应明天来送她,还答应给她写信。麦子说她一回到北京就会给他写信的。
麦子又开始想象在北京见到三良的情景,他们可以一起去看电影,还可以去北海公园划船,她已经在心里盼望着了。而另一方面她的心已经开始遗忘,拉连河对于她来说渐渐消失。上午的怒气也无处可寻了。
“白兰白兰朵朵儿香,人们的青春和花儿一样,错过了无情的青春日,待等到头白就空悲伤……”
麦子悠扬地唱着。
第二天早上三良来到麦夫的小屋门外,他不愿进去,大声叫道:“嘿,我来了啊!”很快麦子就拿着提包走出来,麦夫跟在她身后。三良一点儿不想看见麦夫,可他还是看出老麦头儿的样子很怪,像让梦魇住了,迈门槛时差点儿绊个跟头。他神色慌乱地四下看了看,看见了三良却没有任何表示。一时间李三良发觉在他憎恨的人当中,最最憎恨的就是这个麦夫。
麦子的脸那么白,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这使她的脸变得难看了。她一直朝着三良走过来,但在最后一分钟还是向麦夫转回身去。三良扭过头不看他们。他讨厌他们父女那种难分难舍的样子,说心里话他连麦子都看不起,可他不能不按她的要求行动,送她去车站。
大路上阳光初现,被露水洗过的石子亮晶晶的。三良和麦子走在田野上,由于种种原因他们的灵魂这时候开始各行其事了。麦子提议唱歌,她唱的都是外国歌,“山楂树”、“红河村”、“深深的海洋”,她唱得很动听,仿佛凭着她的感情就能决定一切美好如初。轮到三良唱了,麦子安静地侧头望着他,三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拉开嗓门儿,直通通地吼起来:“离别了挚友来到这间牢房已经是四十五天,望了又望眼前还是这扇铁门和铁窗……”
麦子走了。汽车慢腾腾地开始,麦子的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挥呀挥,似一团白晃晃的小影子,三良的心忽然很不是滋味。他背过身就走,不再向汽车望。当他走出一段路再回头,汽车已经不见了。尘土静悄悄地落定,路两旁的杨树那么高大,公路躺在树影下像睡着了。李三良继续朝前走,那雪白的小手在他心上轻轻挠着,没有人这样和他告别,他也没有和什么人告别过。也许他应该到北京去找她,他当然可以找她去,可那不一样。他们再也不能像那天在拉连河边那样了,而那会儿多好。他尽情地回想,想起他们一起掉进河里就笑了,那天他真傻得够呛,就像在他和麦子以外还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