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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稿奇念
卡夫卡把世界看作一种悖理的存在,其实卡夫卡存在的本身又何尝不是
一种悖理现象:他一生那么平淡,却又那么富于传奇色彩。如果说他的三次
婚约之谜已经是这种色彩的“显影”,那么他晚年的毁稿之念则更把这色彩
加以强调和夸张了!
卡夫卡的这个令人震惊的奇念是他的终身挚友马克斯·勃罗德于卡夫卡
死后,在死者遗物里发现的,那是两张写给勃罗德的带遗嘱性的字条,其中
一张的全文是这样的:
最亲爱的马克斯:我最后的请求:凡是我遗物里所有稿件(就是说
书箱里的,衣柜里的,写字台里的,家里和办公室里的,以及不论弄到
什么地方去的,只要你发现的),日记也好,手稿也好,别人和自己的
信件也好,草稿也好,等等,毫无保留地,读也不必读地统统予以焚毁。
同样,凡是在你和别人手头的我写的东西和草稿,亦当以我的名义请求
他们焚毁。至于人家不愿交给你的那些信件,他们应有义务自己把它们
焚毁。弗兰茨·卡夫卡另一张便笺写得比这一张长两倍,从那“发黄”
的纸头看,也比这张写得早,内容上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他对已发表过的几篇
小说表示了某种程度的肯定和留恋:
在我写的全部作品中,值得提一提的只有这几本书(都是短篇小说,
作者生前它们曾分别以小册子形式出版——笔者):《判决》、《司炉》、
《变形记》、《在流放地》、《乡村医生》和一个短篇故事《饥饿艺术
家》。……我说这五本书和短篇故事还值得提一提,那意思并不是说,
我想要将它们再印而留给后世,相反,如果它们全部消失,倒是我之所
愿。……最后,卡夫卡反复强调:“这一切毫无例外地予以焚毁”,并
请求勃罗德“尽快执行。”
卡夫卡的这一决定显然不是一时冲动。勃罗德还告诉我们这样一件往
事:他曾对卡夫卡半开玩笑地说道,如果将来要立遗嘱,他的某篇某篇作品
要烧掉。这时卡夫卡说:“我的遗嘱很简单——请求你将我的一切(作品)
焚毁。”可见这是他晚年长期的考虑。
按一般的逻辑去想象很难理:为什么毕生都把文学创作当作他生活的唯
一目的和“巨大幸福”,并在具体创作过程中感到如此“自我陶醉”或“其
乐无比”②,而且为此付出了巨大努力和牺牲的卡夫,晚年却要对他为之献身
的一切来个彻底的否定?并要付之一炬而后已?可以说,在二十世纪的世界
文学史上恐怕没有第二位作家的行为如此令世界震惊和困惑了。
探索导致卡夫卡作出这一决定的内心秘密与探索卡夫卡为什么没有把三
部长篇小说写完的思想原因有着内在的联系,有着多方面的因素。创作对于
卡夫卡,首先是一种自我理解和表达的手段,是研究生活矛盾的手段,马克
思·勃罗德也提出:“他没有认为自己的作品对于那些追求信仰,自然和心
① M 勃罗德:《第一版后记》。
① M 勃罗德:《第一版日记》。
② 卡夫卡:1922 年 7 月 5 日致 M 勃罗德的信。
灵的完美健康的人们是一位有力的助手,因为他本人就在以极端认真的态度
为自己追寻正确的道路,首先需要为他自己,而不是为别人提供忠告。”①
卡夫卡越到晚年,对现实的观察和研究越深刻,他的思想在超验世界里跑得
越远。他所谓的“外部时钟”和“内部时钟”走得不一致,内部时钟飞快地
“着了魔”似的走着。这个内外时钟不一致的“图象”,正是他的思想与现
实的尖锐矛盾的譬喻。卡夫卡是以绝对合理的“法”或绝对真理来衡量现实
世界的一切的,而现实在他看来是一个“谎言的世界”。这就难免使他感觉
陷入“荆棘丛”而不能自拔。他看到了或提出了人类社会一些日益严重的、
根本性的问题,但他解释不了这些问题的根源,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卡夫
卡既然在总体上感到无法完成他自己提出来的研究社会矛盾和生活矛盾的任
务,那么,那些伴随着进行这项研究而产生的作品,在总体上自然也是完不
成的,所以他那些长篇小说与其说他不想写完,毋宁说他无法写完。这就不
难理解,他在给勃罗德一封信中提及他的长篇小说时毫无留恋:
……几部长篇小说我不收进去,为什么要重提这些旧作呢?难道仅
仅因为我至今还没有把它们焚毁吗……但愿我下次来时,它们都已经被
焚毁。把这样一些“甚至”在艺术上也不成功的作品拣起来,意义何在
呢?
这段话清楚地回答了卡夫卡最后全盘推翻他的毕生创作的主要原因:它们除
了没有能完成他的思想任务外,艺术上也没有达到他的目标。而后者正是我
们在这里要着重探讨的。
卡夫卡对文学的酷爱同他对艺术的热烈追求是分不开的。早在 1912 年 2
月 8 日的日记中他曾单独写下这一句话:“歌德:我对创造的兴趣是无止境
的。”他对那些经典性杰作怀着羡慕之情,赞不绝口:
那些伟大的作品,任你肢解切割,凭它们那不可分割的内核也能不
断恢复生命。因此它们也许特别能使我们那混浊的眼睛发亮。因此,卡
夫卡虽然投身于表现主义运动之中,但他对于运动中某些人以晦涩难懂为追
求目标或“唯新是求”的赶时髦现象十
分反感,他指责前者,“以词藻堆砌的不是桥梁,而是不可翻越的高墙”;
他讥笑后者,“他们今天的美是为了明天的可笑”②他自己则是一心朝着“持
久的艺术”的方向严肃地探索着,追求着,绝不轻易发表自己的作品,相反,
他每发表一篇作品都要经过勃罗德“竭尽心计和劝诱说服”,甚至“激烈的
斗争”才拿出去,勃罗德说:“回想过去,每发表一篇作品,我都要同他进
行激烈的斗争,有时简直是强求硬讨。”因此,“他的每本书在出版前都要
克服许许多多的阻力。”③勃罗德在分析他的朋友之所以产生这种态度时,指
出除了由于他自己的“悲伤经历”外,“另一个原因(与上述原因无关)在
① M 勃罗德:《第一版后记》。
① 见 H 马耶尔:《卡夫卡的短篇小说》,载《时代——百书论丛》389 页,苏尔坎普出版社,法兰克福/迈
因河畔,1980 年版。
② G 雅诺施:《卡夫卡谈话录》。
③ M 勃罗德:《第一版后记》。
于他以最高的、宗教式严格的标准来衡量这些作品(他当然从未这样说过),
而这些作品又都是从各式各样的困惑中迸发出来的,当然不可能符合这种标
准。”①这段描写是十分中肯的。正象他是以最高理想的合理性来衡量现实世
界一样,对艺术,卡夫卡也是以最高理想的境界向自己提出要求的。所以他
虽然把创作看作“巨大的幸福”,而且竭尽全力奋斗一生,但除了很少时刻
能获得“自我陶醉”的“某种满足”外,就整个儿说,他是“从未满意过”
的:
某种满足我还可以从写作《乡村医生》那样的作品时得到,要是我
还能够写作类似的作品的话(恐怕非常之少)。然而幸福的感觉却只有
在我能够把对世界的表现提高到某种纯粹的、真正的、永恒不灭的程度
的时候,我才能够得到。卡夫卡这里为自己提出的艺术目标显然是超乎
常人的能力的极限的,因而也是超出他自己的能力限度的,这就不可避免地
给他自己带来苦恼,使他经常在理想与可能性之间产生矛盾,发生叹息,下
面是一九一四年八月六日的日记:
从文学上去看,我的命运很简单。想表现我的梦幻般的内心生活的
意向把其他一切都挤到次要的地方去了,而次要的事情比一种可怕的方
式在萎缩。任何其他东西任何时侯都不能使我满意。但现在,我的表现
力量完全无法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