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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初的欧洲文艺界的“先锋派”运动,尤其是表现主义运动,思想上具有
强烈的反抗倾向,这使他与十八世纪七十年代以歌德为代表的德国“狂飙突
进”运动发生共鸣;艺术上强调创造,强调内心表达和持久性,这又使他们
在歌德那里找到典范。因此,从表面看这几乎是一种悖理现象:在“先锋派”
的一片“反传统”呼声中,作为“传统”的最大代表者之一的歌德为什么恰
恰成了他们的崇拜者?但深入探究一下却又并不奇怪:真正伟大的作家是不
甘于“独尊一术”的,他的艺术触须向四处探伸,在“荷马方式”的奏鸣中,
也交融着某些“圣经方式”的音响。因此,二十世纪要成为普遍性的东西,
早在歌德作品中已经自觉不自觉地透露出某些征兆了。这样的艺术,其能量
仅仅一个时代是消耗不完的。这正是歌德的艺术的持久性的奥秘之所在,也
是卡夫卡及“先锋派”之所以要把歌德奉为典范的奥秘之由来。
卡夫卡对福楼拜的崇敬不渝,除了前面已提及和将要提及的艺术上的原
因外,还有福楼拜的坚韧不拔的忘我的创作精神。1912 年 6 月 6 日的日记中
卡夫卡记下了这一段话:“现在我在福楼拜的信件中读到:‘我的长篇小说
是我紧抓不放的岩石,除此以外,世界上发生什么我一概不知。’——与我
五月九日自己记下的类似。”①一个有抱负、有作为的人,其成功的秘诀之一,
就在于善于随时从别人身上发现并吸取精神力量。
十九世纪的欧洲作家中,列夫·托尔斯泰也是他最喜爱的作家之一。勃
罗德记载道:“卡夫卡特别喜爱托尔斯泰并那样兴高采烈地朗诵托氏的‘民
众小说’不是偶然的。有一次他在我面前朗诵一个岛上三个虔诚老教徒的故
事,声泪俱下。”②卡夫卡自已写过这方面的日记。例如:“当时我有点感冒,
躺在床上,我的家庭女教师给我念《克劳采奏鸣曲》,她懂得分享我的激动。”
③ 托尔斯泰作为批判现实主义的最大代表者之一,他什么地方吸引了卡夫卡
呢?勃罗德认为,托尔斯泰和卡夫卡都是有坚强信念的人,而“在巩固信念
的道路上两人相遇了。”具体说来就是:在托尔斯泰的精神世界有一种“不
可摧毁”的东西,这一点正与卡夫卡的内在精神相吻合,卡夫卡认为:人没
③ 见卡夫卡:《1910——1923 日记》153 页,费歇尔袖珍本出版社,法兰克福/迈因,1984 年版。
① 见卡夫卡:《1910——1923 年日记》155 页,费歇尔袖珍本出版社,法兰克福/迈因,1984 年版。
② 见卡夫卡:《1910——1923 年日记》170 页,费歇尔袖珍本出版社,法兰克福/迈因,1984 年版。
① 卡夫卡所指的那段日记是这样的:“五月九日。昨晚同皮克在咖啡馆。我怎样紧紧抓住我的长篇小说而
抵制一切喧闹,完全象一尊纪念像,它望着远方,紧抓岩块不放。”——卡夫卡:1912 年 5 月 9 日日记。
② M 勃罗德:《卡夫卡传》279 页,费歇尔袖珍出版社,法兰克福/迈因,1977 年版。
③ 卡夫卡:1910 年 12 月 27 日日记。
有对自身中某种不可摧毁的东西的信赖是不能生活的。”其次是两人都有“革
①
新的意愿”,而且两人的革新意愿“都是朝向全人类的,而不是朝向某个有
限的特殊社团。”②;托尔斯泰及其某些主人公,曾经为革新试验去农村劳动,
卡夫卡也曾多次表示,要到犹太人的发祥地以色列去当个“普通手工业者”。
也就是说,两人都有一种内容不尽相同的乌托邦理想。
卡夫卡对属于“荷马方式”的作家的兴趣面是很宽的,他甚至对无主阶
级文豪高尔基的风格也十分赞赏。有一次他看了高尔基回忆托尔斯泰的捷克
文译本后对雅诺施说:“象高尔基那样追叙一个人的性格特征而不加个人的
评论是很感人的。我真想有朝一日能读到他关于列宁的记叙。”当时列宁还
健在,但卡夫卡知道高尔基跟他“交谊很深”,高尔基一定会把他对列宁的
“所见所闻诉诸笔端的。因为笔不是一种工具,而是一个作家的器官”显然, ③
高尔基的这类回忆录和记叙文跟“圣经方式”无关。卡夫卡完全被他的“荷
马方式”给征服了。对高尔基这方面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兴趣,当然也反映了
卡夫卡的一种阅读偏好:爱读传记作品。勃罗德记载说:“卡夫卡偏爱读传
记和自传作品,格里尔帕策、赫贝尔的日记,冯塔诺④的书信都是他最爱读的
作品,他对它们的了解甚于对他们的作品。属于这类中意读物的还有纪实性
作品,如富兰克林的自传,赛尔西的《1870——1871 年巴黎的围困》……”
以及“《古斯塔夫·福楼拜的丽词佳句》”①等。勃罗德的这一段记叙,为我
们了解卡夫卡文学生涯提供了重要佐证,让我们理解卡夫卡为什么写了那么
多的书信、日记与笔记(它们占了卡夫卡文集的三分之二以上),又为什么
写得那样认真,文学价值那么高。
上面谈及卡夫卡对狄更斯的态度没有随着他的审美观念和创作方法的改
变而改变,这在卡夫卡那里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所有受到过卡夫卡喜爱的“荷
马方式”的作家的普遍“待遇”。我们还是请卡夫卡的至友勃罗德作证吧,
他说:“在我与他相处的二十二年内……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在评论任何大
作家们的时候,表示过什么不尊重。”②而当时青年人中简单地否定和轻视传
统文学和作家的偏向是相当普遍的。对此卡夫卡是表示反对的。一九一二年
七月六日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事先和保尔·恩斯特在韦布希特散步。
他对我们的同时代人霍普特曼、瓦塞尔曼(德国现代著名作家)、托马斯·曼
表示轻蔑。……无论如何只要注意这一点就够了:霍普特曼是一个用全部力
量很好地利用了他整个一生的人。”他驳得对方“干巴巴地、机械地承认‘是,
是’”。③我们知道,霍普特曼是德国自然主义运动的主要代表,也就是说是
表现主义文学的直接反叛对象。尽管如此,卡夫卡本人还是维护他。卡夫卡
之所以能够取得特殊成就,不能不能说这是原因之一。这在现代派作家中是
难能可贵的。
与上述有关,卡夫卡也不满意表现主义中那些“读不懂”的诗;厌恶某
① M 勃罗德:《卡夫卡传》186—187 页。
② M 勃罗德:《卡夫卡传》279 页。
③ 雅诺施:《卡夫卡谈话录》111 页,费歇尔出版社,法兰克福/迈因,1981 年版。
④ 冯塔诺(Theodor Fontant,1819—1898),德国早其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代表者。
① M 勃罗德:《卡夫卡传》99 页。
② M 勃罗德:《卡夫卡传》52 页。
③ 卡夫卡:1912 年 7 月 6 日日记。
些作家颓废、放浪的生活;他主张创造“持久性”的艺术,反对“唯新”是
求的倾向;他劝青年人“多读古典作品”,因为那里面有“永久性”的东西。
这些在别的章节里已有叙述,这里就不赘述了。
当然,最能说明卡夫卡“勿忘祖”观念的还是他的创作实践。他的作品
在“圣经方式”的主旋律下,也明显地交响着“荷马”的和弦,其中有少数
作品整个说来都可以看作是“荷马”的。他的短篇《骑桶者》,写大冷天一
个穷人一文不名,骑着煤桶去煤店想赊点煤救急,煤老板夫妇一个装红脸,
一个扮白脸,无情地把他打发走了。小说通过这对夫妇的简短的对话,以幽
默、生动的笔调把资产阶级冷酷的性格特征勾勒得十分鲜明,不愧是一篇批
判现实主认的优秀短篇。卡夫卡的三部长篇也是有说服力的例子,尤其是《美
国》,从内容到形式基本上都属于批判现实主义,作品所展示的西方世界的
那种贫富悬殊、劳资对立、党派斗争等场面,正如卡夫卡自己所说,是“对
狄更斯的直接模仿”,而且卡夫卡原来的创作“意图”也是“写一部狄更斯
式的长篇小说”。其余两部,《诉讼》和《城堡》,讽刺和控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