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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实生活中,谁看见过或听说过有人在法院或官府门口等了一辈子直至老
死呢?但故事中那种“能引起愤怒的明了性”立刻使你联想到,在剥削阶级
统治的社会里,处处是“衙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的律条,多少有钱、有
势的人犯了死罪,只要动一动“关系”,撒一把银子,仍逍遥法外;多少无
钱、无势的老百姓,哪怕受了天大的冤屈,只因买不起“关系”也哭诉无门,
含冤死去。你看,这则譬喻所揭示的不是真实的现实吗?这段插叙对《诉讼》
来说真具有画龙点睛之妙,实际上它把这部长篇小说的全部情节浓缩了,变
成了轮廓十分清晰、透明的图象,喻示着主人公约瑟夫·K.的挣扎注定徒劳;
也喻示着:法的形式是有的(那高高矗立着的法律大厦!)但它跟老百姓无
缘(那苦苦等着的农民!)于是在我们面前又突现出一座与城堡相呼应的庞
然大物,一个代表“政”,一个代表“法”,神秘莫测,威严无比,只要是
老百姓,谁都休想接近它(“这里没有人能准许进去”),谓予不信,请看
那个不识时务的 K.和那个痴心妄想的农民的下场!(你想接近吗?那么来
吧,“这个入口只是为你而开的”,但请你等到奄奄一息再进去吧!)
那么,《法的门前》的寓意就到此而穷尽了吗?没有!如果我们象对待
“城堡”那样,把它从政治的和法律的范畴挪开,放到哲学的范畴,那么那
个农民就抽象为一般的“人”“法的大厦”就化身为真理或正义之所在,于
是这个譬喻所喻示的似乎就是:真理虽有,但“无路可循”。这里,“大厦”
② 卡夫卡:1920 年 9 月 17 日日记。
与城堡就由“呼应”变为重叠,即都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目的物。而这
样一来,那个“法的门前”的农民又和贝克特笔下那两个“等待戈多”的流
浪汉走到一起去了,因为他们为等待戈多也等得“苦死了”。而他们等待的
“戈多”又代表什么呢?据说是“希望”。那么希望又包含着什么呢?什么
都可以!财富、荣誉、爱情、艺术的极致、真理……这一切都可以怀着希望
去等待,但无不徒然——可望而不可即。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两个不同类
的作家,在表达同一哲学思想时,一个通过戏剧,一个通过小说,异曲同工,
都使用了象征和譬喻的妙术,又都收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这是富有启示性
的事例。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生活条件的改善,文化水平的提高,人们——普通
的人们逐步从衣食住行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精神活动,包括思维活动的空间
相应扩大,于是要求用形象思维的手段来表达某些哲学观念的现象日益增
多,因而形成了文学与哲学互相渗透的倾向,这也许是文学“现代化”的必
由之路,也是艺术自身发展的一个质的飞跃。哲学更带理性,它更容易认识
生活和把握生活,能发现一些超越时间和空间界线的规律性的东西。卡夫卡
的影响之所以象滚雪球似地不断扩大,原因之一恐怕在于:他的作品所反映
出来的现实性,随着历史的进程,其时间跨度不断延长,空间幅度不断扩展,
从而具有了某种预言的性质。人们从作品中看到清白无辜的正直人遭受那样
的精神折磨(《诉讼》、《城堡》),杀人时使用那样残忍的肉刑(《在流
放地》),不禁感到这是“德国法西斯统治下欧洲现实的预演”。法国著名
作家安德烈·纪德于一九四二年五月流亡到阿尔及利亚后发出惊叹:“这一
切极象卡夫卡笔下所描写的。”①这种预言的准确性甚至迫使原来批判卡夫卡
的卢卡契也不得不承认“卡夫卡到底是个现实主义者”。②恩斯特·费歇尔甚
至说:“许多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感觉到的事情,他(卡夫卡)在第一次
大战时就着了先鞭。”③
卡夫卡的作品之所以具有这种预言性,不是由于他有什么先知先觉之类
的“特异功能”,而是由于他在认真对生活进行“实地观察”的基础上,运
用辩证逻辑的方法进行哲学的思考,从大量生活现象中追索某些规律性的结
果。他说:“作家的使命是把孤独的和必死的一切引向无限的生活,把偶然
的东西变成合乎规律的东西。他的使命是带有预言性的。”①历史不会重演,
但历史进程中某些现象会重视,而且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能否预见到
某些历史事件的可能再现,就看你能否捕捉到那寓于无数偶然现象中的必然
的东西。而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深厚的生活功底。卡夫卡显然是具备这一
特点的。他作为业余作家,始终没有离开过公职,就是说他始终置身于普通
老百姓之中,更重要的是他对生活极为认真、严肃,他善于观察,勤于思考,
这使他的笔触触及到了那个腐朽的奥匈帝国的畸形社会(生产方式是资本主
义的,而政治体制则是君主专制的)的某些病象(用卡夫卡的话说即“社会
的消极面”)的“病灶”——规律性,并通过他别出心栽的艺术构思,包括
象征和譬喻手段的运用,把它们暗示出来。我们的某些作家的某些作品之所
① H 波里策:《弗兰茨·卡夫卡》序言。达尔姆施塔特,1973 年版。
② 据汉斯·马耶尔 1980 年在北京的一次演讲。
③ E 费歇尔《从格里尔帕策到卡夫卡》327 页。
① 雅诺施:《卡夫卡谈话录》。
以缺乏生命力,归结到一点,恐怕主要是没有深入生活,或没有深入地挖掘
生活,就是说,他疏于观察,懒于思考;虽在群众之中,却浮在生活表面;
有时也能编些曲折离奇的故事,让读者兴奋于一时,却不能使之回味于久远。
不过卡夫卡的譬喻手段也有常使人感到艰深晦涩、神秘莫测的地方,即
以《城堡》而论,就有一个叫费林赫蒂的人写诗进行挖苦,该诗不免有些故
弄率虚,但它形象地勾勒出了卡夫卡作品这种既复杂又耐人寻味的特点,不
妨草译如下:
卡夫卡的城堡在世界之上高高矗立好比生存及其秘密的最后的巴士
底狱
它的通道——死胡同——把我们捉弄
陡峭小路直冲而下不知通向哪里
通衢大道在空中四通八达
就象电话总机中那迷津似的电线
每个电话通过它们就再也不见踪迹
在那上头,天气美好无比
灵魂与灵魂赤裸裸地舞蹈
而我们象闲人在集市旁无所事事
总爱看一眼那不可探求的虚构彼岸的秘密
而在那一边
只见一个大的墙洞
象是马戏团通往表演厅的大门
容得一头大象通过,一边跳着华尔兹舞①
荒诞与真实
也许有人会问:既然象城堡这样的目的物在卡夫卡笔下变成这样若隐若
现、虚虚实实的魔术般的把戏,而且情节用不了几句话就可以讲完,那么这
部二十几万字的书是怎样写出来的,又怎样让人读完的呢?
的确,如果《城堡》这部作品从头到尾写的都是“看得见而走不到”这
样的事情,这种连小孩都哄不住的无稽之谈,那是无法让人卒读的。但是卡
夫卡的作品一个很大的特点,也是与纯粹荒诞派作品的一个基本区别点,就
是大框架的荒诞与细节的真实,或者说,小说的中心事件是荒诞的,但是陪
衬这中心事件的环境是真实可信的:这里的山水地貌不是幻想的仙境,这里
的村落房舍都不是歪歪斜斜的禽兽之窝,包括城堡也不是悬在半空的空中楼
阁;这里的人们都识人间烟火,都有七情六欲,总之,他们过的都是“人间
世”的生活,小说中的一个个小故事,也就是主人公所接触的人并与之打的
交道也都是日常生活中的人情世态的真实描写。《变形记》除了人变”虫”
这一中心事件是荒诞的外,其他人的声音笑貌和人情世故或心理逻辑,有哪
件不是真实的呢?《城堡》主事者为达到目的可以把城堡主事者的情妇勾引
来睡觉,但比这件事情小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