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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罗振常
沈 津
自二十至四十年代以来,在京沪两地从事古旧书业的贩书家中,精于目录学、版本学者不乏其人,如孙殿起、王文进、朱遂翔、江杏溪、杨寿祺、陈乃乾、王富晋等,但其中文化程度甚高、能执笔写作者当推罗振常、陈乃乾。罗振常不仅是位学者型的书肆主持人,而且他的学问在某种程度上是受他的从兄罗振玉的影响,他曾受罗振玉所遣,于宣统三年(1911)游豫,访殷墟,探伊阙,恁吊山川,搜求古物,两月之游,日有所记,而成《洹洛访古记》二卷,其中描述在安阳、洛阳蒐集殷墟出土之甲骨之情形甚详。他从考古学的角度来写小屯出土甲骨以及老百姓挖掘售卖的掌故佚闻,都是非常真实且又十分有趣的。他在安阳一个半月,所得甲骨约12500片(块),这对于罗振玉研究甲骨起了非常重要作用。
罗振常,字子经,晚号邈园,浙江上虞人,侨寓江苏之淮安。少年艰苦力学,工诗古文辞,又旁通日本语,故清季维新变法之际,他译的书甚多,且多载于《农学报》及《教育世界》,后一度至辽东为学校教师,辛亥冬,他随罗振玉举家避居日本东京净土寺町,1919年挈眷返国,卒于1944年。又著有《徴声词》、《古凋堂诗文集》、《新唐书校议》等。
《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云:“若孤种旧书、刊印书目,则始自上海,而故都效之。大抵营业方法,上海胜故都,则经验不如。向见《蟫隐庐书目》,井井有条理,甚讶之,后询知其主人为上虞罗振常,字子经,盖叔蕴从弟,隐于书者也。”罗振常是一位谦恭博学者,中年的时候才设蟫隐庐书庄于上海汉口路的,那是二十年代,其居肆凡三十年,也算是老字号了。他是读书人,遇有宋元精刻、名家抄校,辄摩挲竟日不去手,爱书如其性命,每心领神会,必郑重加以题跋。
古往今来,以“蟫隐”二字为书斋名者,似乎没有。但是清代重要藏书家劳权,倒也以“蟫隐”为号。此外,台北故宫前副院长昌彼得先生,他的别号是“蟫庵”,四年前他曾送我一本他的书,书名是《增订蟫庵群书题识》,盖“蟫”者,蠹鱼也,书籍中之蛀虫。罗氏取此,则有隐于书林之意,或亦引申喻为深入读书意。而昌先生取此,或也为他曾任台湾中央图书馆特藏组主任、故宫图书文献处处长,多和善本忆、特藏文献打交道也。
老北平、旧上海的书肆那么多,也并不是每家都编印自己的书目,但罗氏却编有《蟫隐庐书目》、《蟫隐庐新板收目》及《蟫隐庐旧本书目》三种。如今要找一套完整的《蟫隐庐书目》,那是颇为困难的事,在北京国家图书饭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近代古籍出版发行史料丛刊》中,新板、旧本书目仅存十一册,计《书目》存第七、八两期(均无年份)、《新板书目》存第三、五、六、七期,而《旧本书目》存第十四、十六、二十、二十八、三十期。总共十一期。我在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所见到的书目中还可补有《旧本书目》中二十六、二十七期。尝见乔好勤编《中国目录学史》,内中将《蟫隐庐书目》作为罗氏之藏书目,误也。
大约有影响的或规模大一些的旧书店,在售卖旧书的同时,自己亦印行书籍。蟫隐庐印行的书籍有两类,一为罗氏自己校刊者,内多稀见本或秘籍之类;一为罗氏购得之旧板或旧印,亦多有用之书。最妙的是,《蟫隐庐新板书目》和其它旧书店的书目不同点,在于书目前有罗氏所撰的六十九种自印旧籍提要,提纲挈领,著明影印本之佳处,如《缘督庐日记抄》,“此日记为王君九部郎季烈就原稿辑录,由同治庚午起,迄于侍讲病卒,凡四十七年。自经史、小学、词章、金石、书画、版本以及朝野掌故、山川阨塞均有记载,包罗宏富,足与翁文恭、李越缦二日记相鼎峙,诚留心掌故研究古学者必备之书也。”
罗振常自己影印的古书,如《今世说》四卷、《陈老莲绘博古酒牌》等,也有不少。所以,在罗氏的刻意经营下,他所印行的书销路还不错。其中有他找人摹刻,并用宣纸印的《雷锋塔经卷》一卷,袖珍梵夹装。罗氏在书目中写道:“去年杭州西湖雷锋塔圯,塔砖多有小孔,中塞刻本经一卷,乃五代时吴越王造塔时所藏。初圯时,有人以经不可亵,搜集无数,投之湖中,及西人某出资购买,贾客乃加搜寻,存已寥寥,且皆断烂,大率尾完首缺,偶有一二完整者,售至千金以上,好古者无从得之。此本乃照完整者摹刻,虽非真龙,行款等均如旧,足窥一斑。”他所写的“投之湖中”的轶闻,则从未见到别人有记载,然而罗氏所说应是可信的。而我所看到的摹刻雷锋塔经卷二百多个,都是小卷子,而罗氏这种“袖珍梵夹装”的,则未曾得见。
蟫影庐影印的书中,最重要的是《昌黎先生集》、《河东先生集》二种,这是宋咸淳廖氏世綵堂刻本,各卷后鐫篆书“世綵廖氏刻梓家塾”。原本写刻精美,纸润墨香,秀雅绝伦,世无二帙,在宋版书中可推为无上之神品,这也是久有定论的。
罗振常去世前一二年,蟫隐庐才关闭。罗甥即周子美(前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文献学家),曾将罗氏所写题跋收集了部分,以为罗氏毕生精力所聚,不可湮没,乃于五十年代中编成《善本书所见录》四卷,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行世。《所见录》共收经部74种、史部146种、子部143种、集部151种,总共514种。而以版本细分,又为宋刻本71部、元刻本110部、明刻本185部、清刻本42部、稿本11部、抄本85部、校本2部、活字本6部、日本刻本3部。
嘉业堂主人刘承幹序《善本书所见录》云:“叔蕴季弟子经,中年设书肆沪上,曰蟫隐庐,其所居与余居寓庐相望。每过从,辄言近日见某书,得某书,條列椠刻源流甚悉。余服其精博,因资以访求异书。君嘗辑《邈园丛刊》,景印宋世綵堂刻《韩》、《柳》集,考订赅赡,流誉艺林。”“蓋倣莫郘亭《经眼录》,列举每书行款字数,收藏印记,间作跋语,以道其心得。君缥湘流貤,左出右入,所阅既富,其识又足以辨析而无失。”
刘老先生的话虽这么说,可是读《所见录》,却没有这般感受。倒是罗氏写在书上的题跋,我读过二十来篇,他对所见善本校勘之精细、板本之流传、收藏之
递邅,皆为详考,那较之《所见录》则详出许多,如《陵阳集》(旧抄本),跋文甚详悉,不似《所见录》则甚略。罗氏的跋中又时载有掌故,甚是有趣。嘗见《资治通鉴》,为明嘉靖二十四年孔天胤等刻万历十四年修补印本,罗跋云:“南海康氏有初印未补本,乃孔氏帲а┞ス饰铮兄滋熵诽獯且殉槿ィ凳弦蚱渌位淙北剩炷课彼伪荆瑖L出以见示,有沈子培方伯题识,亦定为北宋本。康托余介绍购者,询其值,则四万金。余笑而漫应之。后见方伯,询其何以题为北宋本?则曰彼定欲我题,不得不然。真趣闻也。偶检此本,忆及记之。”
我以为罗氏经眼者,还有一些未曾收入,《所见录》只是部分而已。嘗见上海图书馆藏明刻本《介立诗集》六卷,为明范钦天一阁旧藏,中有罗振常跋,即为《所见录》未收。
周子美还辑有罗振常的另一本书,那就是《天一阁藏书经见录》。1914年,中国最重要的明代藏书楼天一阁被巨盗薛继渭所窃,薛盗潜入阁内数十日,偷出一千余部善本书,使天一阁损失颇大。窃出之书,流入沪上,部分售于六艺书局,而大部分售于来青阁书肆,来青阁又转售食旧廛书店。时食旧廛主人为金诵清,罗氏在书店内投有股份,故天一阁被盗之书辗转入肆,罗氏皆有过眼。罗是有心人,既精鉴别,又勤于笔录,于是他抓住这个百载难逢的机缘,将经眼者全部做了记录,总共二百四十九种,虽非详细,但每书之序文时代,版刻印工多有述及。如今这二百余部书早已散诸各处,但有此一录,尚可知其大概,罗氏也是有功于天一阁的。
我曾核查过台北“中央图书馆”的有关善本书目等书,知该馆藏有二十二种罗氏所跋之书,几乎都是《所见录》未曾收录的,如《六书本原》(旧抄本)、《观海书院出案底簿》(清潘德舆稿本)等。而这些书中也有天一阁的藏书,如:《嘉靖七年浙江乡试录》一卷(明嘉靖刻本)、《嘉靖十九年应天府乡试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