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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见他神色黯然,失色道:“你的意思是泽北——”
“我也希望我猜错……”藤真喟然道,“或者现在你去,只是自蹈险地;但既有万一之机,你若不去,一定会遗憾终生……乘我的马。”
他走到马身边低声嘱咐几声,将缰绳解下递给流川。流川接缰在手,那马有几分不安,藤真轻拍它的颈子,马长嘶一声后安静下来。流川翻身上马,它竟出奇地温顺。
“它大约也知道将要面临易主的命运了……”藤真摇首一笑,“去吧,但是要小心暗算。”
流川点一点头,也不问藤真将往何处,策马而去。
藤真目送他,转瞬已不见一人一马踪影,他自己却一径踏上来路,向山王去了。
“藤真健司,求见山王掌门。”
山王掌门避世已久,高居群峰之间,悬空崖上,除几名日常洒扫之人,纵然山王弟子,也是难睹其面,而外客更是一律谢绝。此时深津不在,一干山王弟子见藤真竟提此要求,有几个早已露出不满之色,只是对他的武功心怀忌惮,才不曾说话,勉强打发了一名弟子去禀报,心里也估计着掌门会下这个逐客令。
那弟子回来却道:“掌门有请藤真公子。”
下面众人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有人冷笑暗道:“好大的面子!”却听那弟子续道:
“只是掌门已经退隐,不问世事,悬空崖上,禁绝刀兵之气,因此请公子将身上一切有关之物留在崖下。”
众人不觉松一口气,夜离自出鞘之后,从未离主,更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之说,令藤真在此解剑,如何可能?掌门提出这样的要求,大约也只是婉言谢绝之意,几个人蹙起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却见藤真注视着那名弟子,神色莫测。
“难道他竟要强行上山?”藤真若一怒拔剑,此处所有人纵然勉强可以应付他,也必死伤惨重。众人正在忐忑没有将留守在外的弟子都叫了来,却见藤真展颜一笑,道:“入乡随俗,那是自然。”
众人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他竟真的将剑摘了下来!
藤真将剑交给一名山王弟子,那弟子捧着剑,手竟不由颤抖起来,却又不敢落下,牙齿格答答打个不住。此时深津不在,其余弟子是松本稔地位最高,见他这副样子,摇了摇头,命他将剑放在偏殿,好好看管,那弟子忙不迭点头,却挪不动脚,只是偷偷瞄着藤真。
但藤真已转身随那弟子而去,对夜离竟不暇一顾,只留山王众弟子仍留在大殿之中,面面相觑。
* * *
流霞已尽,夜幕半垂,群峰之间,便是山王最高之处——隐退的堂本掌门所居之地悬空崖。
同来的弟子和洒扫奉茶的仆役都已退下,静室寂然,一灯如豆,惟有时时棋子落枰之声。
棋盘一端,葛袍黑须的老者,便是山王隐退多年的掌门堂本。
“这个时候你竟会下这样一着,真是出于我意料之外呢。”他的面貌并未见得特别的苍老,落下一枚黑子,袖中伸出的手臂竟瘦于枯木,松弛的皮肤如干老树皮附于其上。“如此不顾安危,轻易深入,最终必将落到前后交困,进退两难之境,难道之前你就没有想过这一点么?”
“即使我顾忌畏怖,迟疑不前的话,掌门也仍然有别的方法对付我吧?”对面的人眉睫轻扬,一双冰蓝色眸子如深潭照于初阳,隐隐流光闪动,“既然如此,我宁愿掌门也有一点意外,不至于以为全局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
“仅仅是为这样的原因吗?”老人嘴角一动,却又摇了摇头,“你来得太快。”
“抱歉。”藤真拈起一枚白子,淡淡道,“不得不尔。”
“想必你来见我,也不仅仅是为闲聊下棋这一类小事吧?”老人笑了笑,“那么请说。”
“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藤真说,“在此之前,你用泽北分去我的注意,其实是很成功的——我也始终以为,他必定与此事有什么瓜葛。”
老人颔首,仿佛长者在倾听子侄的叙谈:“那么你现在是为何改变意见?”
“因为流川。”
“流川?你遇到了他吗……”这个回答似乎令老人确实感到了意外,“我以为他始终在此事之外。”
“是的,相比于仙道彰,他离这件事更远。但是有一件事不是你的谋划能够左右的——”藤真说,“他认识了泽北,并且信任他。”
老人微微一哂。“所以你改变对于泽北的猜疑?”
藤真以目光表示默认。
“你追踪他如此长的时间,判断他却要依靠和他不过会过几面的流川的意见?”
“不错,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在偏见之中。”藤真也微笑了一下,“我不能避免所谓的偏见与私心,而流川却不同。假若我在这世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可以相信——那么便是他。”
“这样的话会令另外的人感到遗憾的。”老人摇头笑了笑,“那么你得出了怎样的结论?”
“泽北并非是为了隐藏的什么秘密而回来,他回来只有一个目的。他自以为遭逐于门,也不再指望有辩白的机会;但是他却还想做最后一件事,也就是——拜别他最敬重的恩师。”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大概从他的师父避世以后,他始终无缘得见吧?是深津等人的安排也好……是你的用意也好。总之泽北的确是遵从了命令,但是,最后当他自以为将永远离开山王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悄悄去辞别他的师父了。只可惜……”他顿了一下,薄薄的月色透窗而入,掩去他的眉宇间的一丝阴云,“他却发现,师父竟然是假的。然后,这位师父向他出手,并且伤了他。”
老人长长叹息了一声。
“受伤之下,稍一不慎就会送命,只要这群人中有一个人听命于你,他就算说出真相,也很容易被挑拨起的众怒毙于当场。他只能逃走,去找山王真正掌握实权的人——那个人可以控制山王,可以听他说完话,可以为这个可怕的秘密做出决断。”藤真轻轻地冷笑一下,“但是泽北荣治,竟然没有想到一点——这个人,或许在他之前就已经知道那个秘密,并且已决定借此机会杀了他么?”
“你以为深津才是我手下的那个人?”
“不,在你手下,大概没有什么‘第一重要之人’吧?所有人都不过是随用随弃的棋子而已。深津也没有如此大的志向,知道了你的身份以后,他既不敢揭露你的身份,也不敢借此从你手中夺权或者是威胁你。尽管寄身于山王,但是你的存在无损于他的权势——而门下武功第一的泽北,才是他真正忌惮之人。”
“身为掌门弟子,有何可以忌惮的呢?”老人冷笑,“何况泽北这次蒙冤被逐,同门并没有任何一人为之不平。”
“那便是问题所在。山王弟子之间,各为私己,关系疏淡。所以,深津也并不如泽北更得人心。他的掌门地位一旦动摇,其他人很容易便会选择武功更高的泽北。他早想除去泽北——但武功既不如人,依靠他人又容易授人以柄。”藤真眉宇间泛起略带讥诮的神情,“所以你的存在是他绝好的机会。”
老人神色不动。“是吗?”
“假如不是他提供可乘之机,泽北要避过其他人的发现而到此地来见你,并不容易。”
“原来深津也不是完全的糊涂……”老人哈哈一笑,“这么说,他先离开山王,是为了一旦泽北逃脱,便可以在单独相见之下,杀他灭口了?”
“易如反掌,因为泽北已伤在你的手下,何况是趁其不备。”藤真苦笑一下,“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局,而泽北完完全全地被套入其中——泽北荣治,真是个笨蛋啊。”
“身边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又能怎样选择呢?”老人垂下目光,似也有悲悯之意,“不幸而已。”
在泽北心里,大概也希望能够与流川长久相处吧?但是身处山王,又为他人的命令所牵制,一生竟只得匆匆几面而已——藤真想到此处,也不禁叹息一声,似乎已忘记面前乃是他遇见过的最可怕的强敌。
“不过,活在无尽的疑惧之下,或者死于天真的信任之中,到底何者更为愚蠢或是幸运,也未必可知。”
这句话似乎勾起藤真一点感慨,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纷纷,胜负似已将定。
“你到底是谁?”
“你想要依靠什么来做判断吗?”
“不。”藤真目光中闪过一丝迷茫,倏忽即逝,“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关心。无论你曾经是怎样的人,在你选择扮演另外一个角色的时候起,那一切就都不存在了……是的,你不过是一个——”他抬起目光,仿佛要从面前那张面孔中探测到某些秘密,“不存在的人而已。”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