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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没有去望脱欢,不是因为孤傲,只是因为他在看着面前躺着的一个人——那个他疼爱的儿子,那个忤逆的骨肉,那个最像他的血脉,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奄奄一息的汉王。
朱高煦躺在那里,脸上唇间没有半分血色,他只是空洞地望着帐篷的上方。
有御医正在给朱高煦切脉,可见到朱高煦的神色,却是暗自摇头。
脱欢见到这种情形时,一颗心沉了下去,他本来还抱有半分希望,可知道朱高煦若死,他只有陪葬。一念及此,反倒昂起头道:“朱棣,你妄自兴兵,寇我瓦剌境内,倒行逆施,本太师不服!”
他反正没有了指望,也就不用再卑躬屈膝地讨饶,见朱棣不语,索性豁出去道:“要杀要剐,本太师绝不会皱下眉头。只希望你还能有点人性,莫要对我瓦剌子民大肆屠戮,我做鬼……也会……感激你。”
他一番话说出去,心中空空荡荡,自伤中带了几分自傲,自傲中夹杂着自怜。他是瓦剌的国师,万人之上,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朱棣也不转身,用极为空洞的声音道:“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脱欢一怔,根本不知道朱棣在说什么。他虽知道些中原文化,但也有限,若是孔承仁在此,或许能知道。但这刻他没有了退路,早恨不得宰了孔承仁,就算孔承仁来了,他也不会去问,只是哼了一声,示意听到。
朱棣望着眼前生命垂危的儿子,又道:“脱欢,你勾结东瀛,策反排教、捧火会,甚至收买朕的亲信与你里应外合,和我大明为敌,趁朕移兵海上之际,已要准备兴兵入侵中原,置天下百姓于倒悬,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脱欢心中微凛,冷哼道:“你现在当然说什么是什么了,可现在入侵屠戮百姓的是你朱棣,而不是我!”他如今豁出去了,反倒振振有词,倒打一耙,倒也义正词严。
朱棣还是望着朱高煦,喃喃道:“朕不动手,你迟早也要对朕动手的。”
脱欢哈哈大笑道:“入寇之人,莫不如此托词。朱棣,你要打就打,何必诸多借口?”
朱棣漠然道:“不错,朕要打就打,何必解释呢?可你来见朕,不就是要个解释?”
脱欢沉默下来,半晌才道:“不错。”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真相,心中难免郁闷愤然,这样就死,实在不甘。他毕竟和也先还是有些区别的。
朱棣轻声道:“你若回头,就会明白所有的一切了。”
脱欢霍然回头望去,见到帐帘掀起处,一个人走了进来,丑恶的脸上竟带了几分微笑,忍不住见鬼一样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是你!”
他的叫声中有着说不出的凄厉,那一刻,神色愤怒中带着恍然、恍然中又带着怨毒,看起来恨不得扑过去一把掐死那人!
郑和望着金帐中的高台,不理叶雨荷的摇摇欲坠,只是若有感慨道:“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这本是朱棣对脱欢说的话,他突然也说了一遍,倒有些奇怪。
叶雨荷头脑空白,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听着自己空洞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或许此刻,只有发问,才能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郑和解释道:“这是《秦誓》文中的一句话。当年秦穆公伐郑,不听臣言,被晋襄公大败。秦国被俘三帅归秦,秦穆公军中立誓,说过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大略就是,岁月如梭,一去难回,但大志难成,因此心中焦虑。”
叶雨荷神游天外,却明白了什么。“你引用这句话,是想说天子的心意吗?”
“不止想说天子,其实太祖亦是如此。”郑和轻叹一口气,“太祖虽知道金龙诀不能再启动,但又期望有朝一日可启动,因此不舍毁去金龙诀。可太祖又怕别人得了金龙诀对大明不利,因此在临终前设下一计,希望能将所有觊觎大明江山的人全部消灭。他然后就封了金山寺,在其中做了一副万里江山图,故作谜团,指示了金龙诀所在的位置。”
叶雨荷回忆往昔,记得这些事情和也先在金山说的一样,略微蹙眉道:“太祖为何这么做?”
“你应该知道的。”郑和缓缓道。
叶雨荷本来已麻木,但那一刻终究还是想明白了。“太祖埋在树里的金龙诀是假的,他只是想用假的金龙诀诱骗真叛变的人来找,趁机将企图寻找金龙诀的人全部消灭!”蓦地想到了什么事情,朦朦胧胧却不真切,只感觉那闪念必定是破解多数谜团的关键所在,叶雨荷忍不住皱眉去想,转念心中满是苦涩地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想到,这一切,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郑和也不转身,再次点头道:“不错,你现在终于想通了,从开始——金山留偈、万里江山图时起,本来就是个陷阱。但太祖不等实施这个计划就已过世,朱允炆虽知道太祖的这个计划,却不以为然,将这计划弃而不用。”
叶雨荷虽麻木但亦心惊,终于道:“可当今天子靖难后,却重启了这个计划?”她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太多真相,心想若是也先在此,只怕真的会一头撞死。也先虽也聪明,但怎能想到,这个计划中,竟有朱元璋、朱棣两代的盘算,假假真真,酝酿了足足有近三十年!
郑和接道:“不错,天子有感大明江山虽看似平稳,但实则波涛暗涌,知道太祖的计划后,就准备重新利用,将内忧外患一网打尽。”
叶雨荷心中有个模糊的疑问,朱棣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感觉无关大局,并未多问。
郑和似乎也不想解释,又道:“天子那时候找到了我和上师。”
叶雨荷心中微震,突然道:“纪纲没有参与吗?”她其实一直很奇怪,因为纪纲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天子信任的第三人,没道理不参与此事的。
郑和沉默很久,摇头道:“没有。参与这件事的人很有几个,但纪纲没有。”他好像在解释缘由,缓缓道:“参与这个计划的人,都是准备去死的!”
叶雨荷没有震撼,反倒冷笑道:“可死的都是旁人,却不是制定计划的人。”
郑和霍然转身,盯着叶雨荷道:“你错了,制定计划的上师,其实也准备死的!”
叶雨荷望着郑和那深沉如海,如有波涛起伏的双眸,一阵心悸,竟说不出话来。她本有疑问,但望见那双眼眸的时候,不知为何,再也无法怀疑,她凭直觉知道,郑和并没有撒谎。
“纪纲不是那种人,因此他无法参与。”郑和眼中藏着几分犀利,接着道,“制定这个计划的是上师,实施这个计划的人却是我。但我其实……”顿了片刻,才道,“并不赞同这个计划。”
“为什么?”叶雨荷追问。
郑和沉吟片刻,避而不答道:“无论我赞不赞同,但很多事情根本无法改变,我为了天子也只能准备。我准备了多年,挑选了四个人来实施这个计划。”
叶雨荷一阵心痛,恍然道:“其中有一个当然就是秋长风?!”
郑和看了叶雨荷很久,这才轻声道:“你猜的不错,秋长风是这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人物……”
“他也是最可悲的一个人物……”叶雨荷哑声道,“他在其中随时都会死的!”
金帐辉煌,可在叶雨荷眼中,早灰暗无光。
原来这一切早就命中早定,就像今生的重逢,只为一生的永诀!
怪不得秋长风一直不对她说明身份,秋长风有件事没有骗她,当初秋长风不和她相认,因为那时候已知道终究是永别的结局。
郑和平静地望着叶雨荷道:“不但他随时会死,参与这个计划的每一个人都随时准备去死。比如说沈密藏,他选择那时候去见脱欢,如果不能成功地麻痹脱欢,为我们争取最后的时间,他也要死的。”
叶雨荷木然道:“沈密藏当然也是四人中的一个了?”心中略微有些好奇,暗想郑和说一共有四人,其余的那两个是谁?
郑和似乎看出了叶雨荷的疑惑,缓缓道:“‘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思似密藏。’这句话想必你也听过?”见叶雨荷点头,郑和道:“‘静虑深思似密藏’这句话,说的就是秋长风和沈密藏两人,而‘安忍不动如大地’说的是另外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人扮作个和尚。”
叶雨荷心头一跳,回忆往事,一个名字立即迸出口中。她神色满是惊诧,甚至直到现在还带着几分不信,因为那人实在让她无法认为是郑和的人。
“第三个人是三戒……和尚?”叶雨荷终于问。
郑和淡淡地笑了笑,“不错,就是他。不过他不是什么和尚,也不是上师的师弟,他叫做安忍。”
脱欢见到三戒和尚安然无恙地走进来,还向朱棣施礼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