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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说完,沉默了片刻。 “师父的意思是这不是人吗?死在这里的不是人,换句话说,师父您制裁了十恶不赦的恶人?”
“非也,非也。裁处世人,非僧人之职。况且那具尸骸并非什么恶人。正如方才施主所言,它是已往生成佛者。”
“那倒奇怪了。”
“它——没错,是牛。”
“牛?您是说牛?”
“没错。而它若是牛……”
“若是牛?”
“贫僧便是鼠。”
鼠,声音这么说。
“鼠?”
“贫僧的牛破槛而出,捉住了一看,却非牛而是鼠。不对,不是这样呢。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任何东西破槛而出。”
“您是说槛吗?”
“对,槛。牢牢紧闭的牢槛。不见、不闻、不语、不思,舍弃自我、舍弃所有、舍弃一切,俱皆成空,牢槛却依旧留存。槛中没有任何东西逃离,而且原本存在于槛中的,是鼠。”
“槛中……有鼠?”
“是鼠啊。”
“鼠……”
“施主明白吗?”
“不明白。”
“这么想想……”
僧人的口吻变得像在述怀。
“这么想想,贫僧离开故乡之后,行路迢远,却终究没能离开囚禁自己的牢槛。但是,那厮却轻易地破槛而出——轻而易举。逐牛、得牛、成牛,噢噢,对那厮而言,根本没有所谓的牢槛。贫僧是多么的不成熟啊。”
“师、师父在说些什么啊?”
“所以……”
“所以您才把他杀了?……”
“可以说是这样,也可以说不是这样。”
“我不懂,完全不懂。我这种人不可能明白师父说的大道理。双眼失明的我,连倒在这里的东西是什么都毫无头绪。师父说这是人的尸骸,还说杀了他的就是您自己。但是,师父又说您没有杀人,说您杀的是牛。如果师父杀的是牛,那么在这里的就应该是牛的尸骸;另外,这具尸骸若是人的尸体,那么就是师父杀了人。这是世间常理,不可歪曲之事。纵然变换再多的说法,事实就是事实。诡辩不可能扭曲真实。在这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虽说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然而我却无法加以确定。这么一来,和受到嘲弄根本没有两样。”
“没什么,在那里的东西,就是施主所看到的东西。”
“又出此过分之戏言。”
“贫僧并未说笑。喏,施主不是已经看见了吗?”
“什么?”
“明眼之人所能够看见的,其程度有限。”
冷风穿过树林而来,拂上尾岛的后颈。
阴冷的空气徐徐笼罩住尾岛。
“世界就如同施主所见,那便是施主的世界。那么,无须介意贫僧之言。施主就这样接受自己所感觉到的即可。”
这……
这不是什么牛。
当然,这事打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了。
沙沙——声音响起。
枝桠上的积雪掉落了。
僧人道:“施主害怕死亡吗?”
“这……”
“贫僧在问,施主害怕死亡吗?”
“怕、怕啊。”
“何故?”
“嗯……”
感觉不到气息。
自己现在对话的对象……
真的是人吗?
就算是人——
也是……杀人凶手。
沙沙。
积雪落下了。
此时,尾岛总算客观地掌握到自己面对的不寻常状况。
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脚往后挪了一步。丢掉拐杖真是失策。他在大惊之余扔掉了拐杖,现在完全不晓得仅次于性命的宝贝手杖掉到哪里去了。在这种状况下胡乱地鲁莽行动,根本是有勇无谋。尾岛一边后退,一边用脚尖摸索拐杖的所在。
找不到拐杖。
锵——声音响起。
“贫僧方才以这把锡杖挥到那人的头上,那人死了。只是这样。在那之前与之后,有任何改变吗?”
“杀、杀人凶手……”
锵——声音再度响起。
“杀人凶手!”尾岛尖叫。
接着他往后倒退了两三步。
僧人发出踏过雪地的声音,逼近尾岛。
锵、锵——锡杖发出声响。
尾岛的膝盖……软了。
他勉力支撑不瘫坐下去,右手往前伸出。
左手在背后摸索。然而手却只是抓过空气——背后什么都没有。
尾岛突地屈起身体,双手撑在雪地上,朝着僧人应在的方向伏首。
“饶、饶命,请饶命。小的只是个盲眼按摩师。这件事我没看到、没听到也不会说。请您饶了我这条小命吧。”
尾岛跪拜下去,一次又一次求饶。
冰冷的雪片沾在他的额头上。
但是尾岛求饶的方向,微妙地错开了僧人此时站立的实际位置。
沙沙——雪崩落了。
僧人“呵呵”笑了。
然后他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尾岛身体更加紧缩,像要把脸埋进雪中似的,抱住了头。
“用不着害怕,贫僧什么都不会做。喏,这样子身体会受寒着凉的。喏,快请起吧。”
僧人说着,走向尾岛,穿过他身旁,将插进原本似乎是草丛的雪堆里的拐杖拔出。
“虽云修证一等,吾尚未及。”
僧人无力地说。
“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
他接着呢喃道。
然后,僧人把拐杖塞进蜷伏在地的尾岛手中。
“所以,我并非可受施主如此跪拜的高僧。喏,不管是警局还是哪里都好,去吧。”僧人毅然决然地说。
尾岛从僧人手中一把抢过拐杖,连滚带爬——事实上他真的跌倒了好几次——浑身沾满了雪,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僧人凝然不动。
01
这件事是事后听闻的。
那一天……
听说山已然一片雪白,虽然天气不甚晴朗,外头却颇为明亮。
或许是雪不规则地反射出微弱的日光之故。
山鸟啕啕啼叫。
值此寒冬,鸟依然会啼叫吗?今川雅澄坐在窗边一张相当舒适的椅子上,想着这类无关紧要的事。
窗户是落地式的玻璃窗,外头是一块类似平台的地方。今川原本打算一起床就去那里呼吸冰冷的户外空气,好驱赶睡意,但是因为太冷而作罢。而且光是坐在窗边冰冷彻骨的椅子上,眼睛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今川将视线从远方的群山移至前方的树林,然后转至平台。平台的地板和横木似乎因为长年暴露在风雪之中,已褪色发白,但或许是堆积在扶手上的雪太过亮白,这天看起来反而异样的漆黑。可能是因为濡湿的关系。
鼻头开始冰冷了。今川缓慢地起身,从铺木板的房间回到榻榻米的客房。
客房也冷得很。女佣方才已将暖和的床铺收拾妥当了,房间看起来空荡荡的。矮桌上放着泡好的茶,但是茶应该也凉了。
今川缩起肩膀,望进火盆,炭火熊熊地奋力燃烧着。
无奈这个房间以单人房来说,实在太过宽敞了。
为了让炭火烧得旺一点,今川把隔开两个房间的纸门也关上了。
亮度暗了下来。
即使如此,还是知道现在是早上,这让今川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坐上矮桌旁的和式椅,绢制的厚坐垫柔软极了。
“啊,好棒的椅子。”今川伸展双手,轻轻挥舞,自言自语地说。
当然没有人响应。
但是今川是明白这一点才出声的,他的声调完全是在打趣。
因为他很无聊。
——今天可能也无事可做。
不,也有可能不会这样。尽管这么希望,但昨天就这么期待过了,与其最后落得一场空,倒不如一开始就死了心比较好。今川觉得不抱希望地等待,等着等着对方就出现的话,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他已经空等了五天。
虽然这是家老字号的旅馆,却地处遭大雪封闭的深山僻野,无法随意外出,就算离开旅馆,附近也没有可以寻访的名胜古迹。在此状况下,真正是无所事事。顶多只能泡泡温泉,享用料理,晚餐时喝喝小酒,然后就寝而已。旅馆的服务是一流的,当地所酿造的酒也有相当的水平,虽说是佳肴美酒,却也一成不变,吃个三天就腻了。澡堂以桧木打造,十分豪华,听说原本是个什么名泉,但是今川的目的并非泡汤疗养,总不能老是泡在温泉里。
今川是来做生意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住宿费与日俱增,利润也日渐减少了。
——那个大概值多少钱呢?
今川看着壁龛里的挂轴,在心中估算。
只是以漆黑而强劲的笔触画上一个大大的圆罢了。今川难以判断这是墨迹'注一'还是画赞'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