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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离家出走之后,你的母亲就已经很后悔了。没有父母不希望自己孩子陪在身边的呀。”
突然,钝钝的痛楚侵袭了我的大脑。里美的话刺痛了我的良心。我在让生我养我的父母悲伤,如此的念头牢牢攫住我的头脑。可我还是对里美说,
“我不打算回去……”
我不能回去。跪在父母面前低头认错,这是对于死去恋人的背叛。
里美露出悲伤的表情。
“你的母亲对我很好,我很想你们能够和解……”
里美站起身,打算回去了。
“还会梦到那场事故吗?”
我从床上支起上半身,她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怜的东西,对我说。
“……最近没有。”
“幸存未必幸福啊。”
她推开病房的门,正要往外走。然而就在这时候,从我的床下,少女的哼唱声响了起来。
里美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带着一脸的迷惑扫视病房。她没有找到音乐的源头,便侧着头仔细听了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地读书的中川,忽然哼起了歌。中川大约是个彻头彻尾的音乐盲,又是第一次哼唱歌曲,走调走的一塌糊涂。中川装出本来一个人自娱自乐却被他人发现了的样子,当里美的视线落到他这里的时候,便抬起头,张开嘴,露出金灿灿的假牙,朝里美笑了笑。
里美对中川轻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走了出去。
歌唱的少女之花,怎么看也不会看够。浇水、晒太阳,我们三个人很小心地养护着她。
任何一本图鉴上都没有记载这种带有人类脸庞的花,即使是博览群书的中川也从没有听说过。春树说,有可能是某处外国引进的品种,但看少女的肤色,明白无误地显示着是黄种人。
少女哼唱的歌总是同一个曲调,好像她只知道这一首歌似的。歌曲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不过是很容易上口的旋律。简单的节奏,很快就可以记住,又像摇篮曲似的,是能令人心神安定的音乐。
少女究竟怎么知道这首曲子的,是一个不小的疑问。中川说,可能是少女与生俱来的,就像花瓣的颜色、形状、花的寿命一样。
“别说了!”
春树抱着胳膊扭过头去。少女也有寿命,也会变得不再唱歌吗?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到这时候,中川也已经再没有要把这株植物公诸于世的念头了。
然后,是某个夜晚。熄灯的时间已经过了,医院里静悄悄的。护士在楼里巡视着,看看有没有不关灯、还没有休息的患者。
我坐在病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头脑中各种各样的事情交织在一起。我又想起里美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她带来的书信和书信上的文字一行行在我的眼睑里苏醒,将我睡眠的努力全都抵消的无影无踪。
我又想起了少年时琐碎的事情。
母亲扔掉了我最喜欢的钓鱼竿。的确,在旁人的眼里,那确实是一根陈旧的钓鱼竿,可是我用它不知道钓上过多少条鱼,在那个时候,对于我来说,整个世界中最重要的就是那根钓鱼竿了。我愤怒地指责我的母亲为什么要扔掉它。
“那根钓鱼竿已经坏了,会伤到你的。”
母亲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做了一件坏事。
第二天,我考虑着要向母亲报仇,也要把她最重要的东西扔掉。但是首先我需要知道什么东西对她最重要。
“妈妈,在这个世界上,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忍着怒气,装作很平静地问。于是母亲这样回答我。
“我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你哟。”
这也许确实是一件蠢事,但那句话却在少年的我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从这句话里,我感觉到自己是被深深爱着的。
所以,变成现在这样的状况,让我的母亲痛苦悲伤,是我很不愿意看到的。离家出走,那是对父母的背叛。我是在玷污他们的爱。但是,至今我还对母亲怀着怨恨,这也确实是事实。
我不知道怎样做才对。听从里美的恳求并不容易,对于同母亲的和解,我有着强烈的抵触。也许一看到我的脸她就会怒吼起来吧。那样也许会导致再也无法挽回的决裂。
而且,仅仅因为父母的难过,就有对我指手画脚的权力吗?
忽然,黑暗的病房里,中川的病床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中川喊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一声。
“哈,还没睡啊。睡不着的话,来点酒怎么样?”
中川从床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酒瓶。我终止了令人窒息的思考。母亲的事情还是不去想了吧。我接受了中川的邀请,把自己的床向旁边移动了一点儿,把床和墙壁之间的距离腾的大了一些。这样一来,就可以朝着窗户的方向坐下来了。
我们并排坐在窗台上,往茶碗里到了一点酒,围着窗台上的少女花盆放着。中川把睡衣的衣襟敞着,盘腿坐在床上。
听到响动,春树也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凑到我的床边问我们在做什么。
“原来是在喝酒啊。”
看上去春树对喝酒不感兴趣,不过还是坐到了我的床边。
“是啊是啊。”
我和中川都点点头。
灯都熄了,只有月光透过静悄悄的病房的窗户照射进来。有着少女脸庞的植物在月光下映的发白,发出睡梦中轻微的呼吸声,细如绢丝一样的黑发垂过她的脸颊。
我们久久地凝视着她,谁也没有说话。云朵遮住了月亮,周围一片黑暗。过了许久,云朵飘开,月光再一次撒落下来,消失的叶影又一次变得清晰。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三个人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细不可闻。
这是个透明寂静的夜晚。
忽然间,我发现中川的脸上流过两行泪水。我不知道原因。我也没有去问原因。
我只知道,在我们各自的心中,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苦痛。
三
有个名叫相原的护士,不胖不瘦,是个很开朗的人。相原很年轻,从接待病人到事务处理再到洗涤衣物,什么事情她都做。她有一张红红的脸庞,笑起来的时候声音很响。
中川很喜欢这个护士。从入院的时候起就不断向她打招呼,想办法吸引她的注意,最后弄得她都没办法工作,据说最后甚至都惊动了年长的护士长,才让中川收敛了一点。
那时候我和中川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说着话,正巧相原从眼前的走廊里经过,她的手上抱着一个小宝宝。
“谁的孩子?”
中川招呼了一声。相原看到我们,怔了一下,然后向我们坐的地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像是不想吵醒孩子似的。
“是楼上的住院病人。”
我们凑过去看小宝宝的脸,相原略略弯下腰。这个孩子还很小,眼睛微微闭着,好像一直在睡着,头发好像还是胎毛,小小的鼻子只有指尖大小。
稍稍站了一会儿,相原护士要走了。中川问她临走之前能不能让自己抱抱孩子。相原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孩子传到中川的手上。
中川轻轻摇晃着睡梦中的宝宝,一边自然而然地哼唱起那一曲旋律。我看到这个孩子就联想起了盆栽中的少女,中川大约也是一样的吧。
“啊,这首歌……”相原很吃惊地看着中川,“你们怎么会哼这首曲子?”
我和中川对望了一眼。
“你听过我们哼的这首歌?”
相原被我们一问,突然停住了口,后悔似地点点头。
“……大约一个月以前,楼上住院的一个女孩经常哼这首歌。”
她说起那个女孩的时候表情很复杂,说话的语气也很沉重,似乎并不想对我们说这些。
据相原说,那个孩子叫做柄谷美崎,十八岁。美崎住院的时候,相原护士经常和她说话谈天。
“医院后面有一片杂木林,里面有一条小路。路上有一棵大树,她最喜欢坐在那棵树底下。刚才这支曲子,经常能在那里听到她唱起。”
相原第一次见到美崎,也是在那个地方。
“那个孩子……”我说,提出了那个最初的问题,“那个女孩已经出院了……?”
相原护士沉默着,避开了我的视线,似乎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这时候中川抱着的孩子醒了,开始哭起来,中川不得不把他重新交还给相原。
“一个月以前,去世了……”
相原犹豫着说了最后这一句,匆匆离开了。
那天晚上,恰好是相原护士值夜班。这是中川打听到的消息。深夜,我们三个人都没有睡,守在各自的床上等待相原拿着手电筒进来巡视。
因为总电源被切断了,病房里黑漆漆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