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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吃完,饥饿稍解,方看向王夫人,道:“我自己从家里出来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有几年了,就是想来看看太太。”
王夫人呜咽道:“你不好好在家里,出来找我做什么?没的让你丢了颜面。”
宝玉的目光掠过王夫人的面颊,沉默不语。
王夫人急急忙忙地烧了热水给他洗澡,又拿出两件衣裳给他换,这几年黛玉并没有苛待她,和自己一同发配过来的又死了两个人,她还好好儿地活着,每年四季黛玉也会打发人送两匹粗布来,她日夜思念宝玉,故给他做了两身衣裳。
好容易忙完,月上中天,四面寂静无声。
宝玉坐在王夫人简陋的木床上,听王夫人絮絮叨叨地问起别来之事,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只觉得往事渐远,似乎已经不放在心上了,说起李纨母子回南,宝钗亦在家乡,史湘云沉江等等,听得王夫人忍不住又是一阵呜咽。
看着宝玉粗糙的手,被磨烂了的脚,王夫人心疼不已,泪水簌簌而落,道:“我只道你已经回了家乡,好歹衣食不愁,不想你竟千里迢迢过来找我,也不知道你自小娇生惯养,哪里来的志气,揍了这么远的路。不行,你不能留在这里,虽说这里比之几年前大为安稳,也没海寇蛮夷来闹事,但终究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
宝玉却道:“天下之大,哪有我容身之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路,见到太太,也放心了。”
王夫人吃惊道:“你有什么路?你又想做什么?”
宝玉微微一笑,笑容洒脱不羁。
王夫人紧紧地拉着他,摇头道:“我不许你胡思乱想,你不能抛下我不管,我这就去求周大奶奶,去求林夫人,求她派几个人送你回乡。”
宝玉忙道:“太太别打扰林妹妹的清净了,咱们如今还有什么面目呢?”
王夫人心中一痛,道:“我这几年都不想见她,可是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你好好地在家里歇着,我这就过去,过去求她。”
宝玉反手拉着王夫人不放,道:“太太别去,去了我也不受。”
王夫人听了,眼泪长流。
但是王夫人却不愿意宝玉在这里因为自己吃苦受罪,等到宝玉睡下,立即就推门出去,离了营地,立时便有兵士上前查询,不许她离开,王夫人平静地道:“我是周大将军夫人的舅母,有要紧事找她,若是耽搁了,你们可担当不起!”
几个兵士都知道贾家是如何对待黛玉的,闻言冷笑一声,道:“林夫人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若不是林夫人善待,你当有清净日子过?还拿什么款儿?”
王夫人涨红了脸,苦苦哀求,方有兵士押着她到周家门前,求见黛玉。
彼时黛玉同周鸿早早歇下了,闻得王夫人过来,不免有些诧异,道:“二舅母平素最厌见我,几年来一回都没见过,怎么今儿忽然上门来了?”
周鸿皱了皱眉,按下她道:“好生歇着,有什么事让她明天再说。”
黛玉起身披衣,叹道:“二舅母既来了,便不能拒之门外,想来是有要紧事,不然她不会巴巴儿地过来。你先歇着,我去瞧瞧。”
小儿子周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摇篮里蓦地哇哇大哭。
黛玉慌忙过去,命人掌灯,亲自抱起周白,细细查看一番,既是饿,也不是脏了衣裳,想来是被自己吵醒了,忙柔声安慰道:“白哥儿不哭,白哥儿乖,妈妈在这里抱着白哥儿。”
白哥儿是她今年生下的次子,刚满半岁,打从生下来便十分爱哭,又因体弱多病,一日离不得,黛玉未免多疼了些,周玄自小都是奶娘带着在外间住,唯独这周白不同,只跟黛玉,黛玉若抱了别人,必先放声大哭,也不肯住在外间,周鸿只能让人在卧室里放了摇篮。
黛玉哄了半日,周白方抽抽噎噎地停了,然后呼呼大睡。
黛玉将他小心地放回摇篮里,方重新换了衣裳出来。
见到王夫人,黛玉不禁感慨万千,不过几年没见,满头白发,面容憔悴,竟已垂垂老矣,比贾母八十高寿时亦觉苍老,哪里还有当年矜持端庄的风度,黛玉让了座,又命人倒了茶,道:“二舅母三更半夜地过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
乍然看到黛玉,王夫人不禁有些恍惚,眼前的女子虽然风流袅娜依旧,却添了十分风韵,万分雍容,全然不是当年初次进府时谨慎小心的小丫头,她如今已经是明堂正道的一品夫人,因为两年前沈睿回京述职,西海一带的兵权尽归周鸿所掌,不到三十岁,已经是一品大将军了,听说黛玉连生两子,长子已经启蒙,不过三四岁,就已经认了数千字,西海一带都说是天生俊才,雪雁家的长子赵麒比他大一岁多,也颇有不及。
周鸿自从和黛玉定亲,虽然起先周家出了些事情,险些中落,但是很快转危为安,十年下来,周鸿步步高升,从当初的四品荣升到如今一品,八级之高,又生有两子,难怪西海一带人人都说黛玉命格好,享福,眼前也没有什么姬妾丫头生事,端的富贵双全。
王夫人心里又羡又妒,自己曾几何时做过一品夫人?最多不过五品,连雪雁那个小丫头都比不上,雪雁如今已经随夫升为四品诰命了,且儿女双全。
黛玉见王夫人良久不语,心中微觉诧异,重新问了一遍。
王夫人恍然回神,低眉顺眼地道:“今儿来,是求大姑奶奶一件事,请大姑奶奶多派几个人送宝玉回乡,免得在这里跟我吃苦。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宝玉,谁承想他竟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过来,也不知道走了几年,走岔了几回,我心里疼得慌,也只盼着他平安罢。”
黛玉陡然听说宝玉过来,不觉一怔。
自从前些年薛蝌做了两回生意回来后,因邢岫烟怀孕,而后又因宝琴有喜,更是十分担忧,便没有再出远门,只先料理西海的铺子,所以还是上回带来的消息,说宝玉宝钗等人都回乡了,自家家书虽未断过,却从不提这些,没想到宝玉竟到了这里。
王夫人含泪道:“我这一辈子,只求宝玉能安安稳稳。”
黛玉蹙眉一叹,道:“二舅母放心,可巧我们家大姑娘明年年初出阁,正要打发人回京送礼,也就三五日后,若二舅母和二哥哥能等得,那日就让二哥哥同路返乡罢。”
王夫人听了,低头思忖,道:“如此多谢。”
黛玉叹了一口气,王夫人冷冷淡淡的,这么多年了,自己也不想再见她,偏她上门请求却又是这副态度,心里也不大自在,正欲吩咐人给王夫人收拾客房,却听王夫人忽然道:“大姑奶奶只怕不知道罢?云丫头被卫家卖到了不干净的地方,沉江死了。”
黛玉大惊失色,问道:“怎么回事?云丫头不是早早就从卫家搬出来住在别院里?卫家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做这样的事情?”
王夫人淡淡地道:“史家抄家了,卫家自然无所顾忌。这些姐妹们,也只大姑奶奶过得安乐平和,十个别人都比不得大姑奶奶一个人。他们死的死,散的散,哪有大姑奶奶的命好,夫贵妻荣,年纪轻轻便做了一品夫人。”
黛玉只觉得这话极不入耳,她父丧再进荣国府时,何尝不是十分绝望?若不是有雪雁开导,有父亲的安排,又有长乾帝的思虑,自己只怕比姐妹们的下场还不好,自己过得好,姐妹们过得凄惨,便是自己的不是不成?她虽说在这里对京城之事鞭长莫及,但是离京前都安排妥当了,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他们的事情。
鸳鸯在旁边听了,冷笑道:“听二太太的意思,倒是我们奶奶的不是了?那些姑娘们过得不好,都是因为奶奶?我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王夫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你也是我们家的丫头,倒不记得旧主子了。”
鸳鸯道:“我是老太太的丫头,老太太没了,府里也没人护着我,我们奶奶救了我的身家性命,我便一身一心都属奶奶,即便是老太太的在天之灵知道了也不会怪我,毕竟老太太临终前,也只我们奶奶对老太太心诚意诚,不似别人,早将老太太抛到脑子后头了。”
想起贾母临终前重病连好人参都没有,鸳鸯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怨恨,但凡他们略有一点孝心,贾母也不会落到那样的地步。但是听说史湘云下场凄惨,鸳鸯难免有些伤感。
王夫人冷冷地道:“我该回去了,宝玉还在家里等我呢。”
黛玉没有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