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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湘云呜咽道:“都是银钱家业作祟罢了。我被他们卖给了过路的行商,堵了嘴藏在棺材里带出了城,受了半年的折磨,又被转手卖到了这样的地方,真是苦不堪言。二哥哥,你怎么在这里?怎么这副模样?老爷太太和宝姐姐呢?”
宝玉黯然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史家抄家,我们家没多久也被抄了。”
听了这话,史湘云惊道:“怎会如此?家人呢?都还好?”
宝玉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死的死,散的散,也有发配的,也有监、禁的,也有发卖的,也有自顾不暇的,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了。托了林妹妹的福,大太太赵姨娘琮哥儿环哥儿宝姐姐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了金陵,大嫂子和兰哥儿也有自己的去处。”
史湘云听了,哽咽不已,道:“二哥哥呢?怎么来这里了?这里距离京城有千里之远。”
宝玉道:“我去西海沿子,太太被发配到那里去了。我从金陵南下,头一回出远门,又没人跟着,一路乞讨而行,想是走错了道,到了这里才知道是湘江,没想到,竟碰到了妹妹,谁能想到,咱们再相见时,竟是这样的身份。”
史湘云伏着船板痛哭,道:“太太怎么被发配到西海沿子了?”
宝玉泪痕未干,道:“抄家时有极多的罪名,证据确凿,因此被发配了,好在林妹妹在那里,也能照应着些,我只是去看看,见到太太平安,我也放心了。”
史湘云惊疑不定地抬头,问道:“二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回家了?”
宝玉淡淡一笑,道:“天下之大,没有我容身之处,哪里还有家呢?我只是去寻我自己的路,求得一个解脱。”
史湘云忽然道:“你常说,姐妹死了,你去做和尚,难道你这是要出家不成?”
宝玉没有说话。
史湘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道:“二哥哥,你做了和尚,留下宝姐姐怎么办?宝姐姐好容易才有了这样的终身,你走了,留下的人怎么活?”
宝玉沉痛地道:“留下又能如何?百年世家,就此瓦解冰消,当初我们不信三妹妹的话,偏生她一语成谶。宝姐姐留在金陵了,依附着族中比跟着我强,老爷已经死了,太太在西海沿子,等我见过太太,我也就是了无牵挂了。”
史湘云呆呆地看着他,目光中透露出十分绝望,含泪道:“我不留二哥哥了。”
宝玉转过脸去,泪如雨下。
这时,船夫摇橹意欲离岸,湘云缓缓松开手,道:“二哥哥,你去罢,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咱们都回不到从前了,回不到从前天真烂漫的时候了。我成了这样的人,只道再也见不到故人了,苍天有眼,让我再见你一面,以后,以后都各自保平安罢。”
宝玉伸手去抓湘云的手,却怎么也抓不到。
船越行越远,夜色渐深,湘云回头深深地看了宝玉一眼,忽然直奔船尾,扑通一声,直沉江中,也许,唯有如此,方能落得干净。船上人等捉之不及,顿时惊叫出声,在船舱中寻欢作乐的官员豪绅忙都出来,又有鸨母等人大叫着让人打捞。
湘云眼前忽然出现在大观园中的情景,春日赏兰,夏日赏荷,秋日赏菊,冬日赏雪,无忧无虑,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哪怕经历种种苦难,仍旧难以忘怀。
宝玉模模糊糊地看到湘云沉江,登时哭得撕心裂肺,喊道:“云妹妹!云妹妹!”
102
史湘云既死;宝玉痛哭不已,徘徊江畔多日。
波涛依旧,似哭如泣。
宝玉抱头坐在岸边,未曾寻得史湘云之身,亦已多日不曾进食,只觉得头晕眼花;忽然听到远远飘来一阵歌声,嘶哑苍老,憔悴不堪,却是:“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宝玉触动心思;呆呆地抬起头,却见一个麻衣草鞋的白发道人飘然而至;拄着拐杖,弓腰驼背,颤巍巍地继续唱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宝玉登时听得痴了,盯着道人渐渐远去,歌声亦如此,隐隐还能听到耳中几句:“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歌声终于听不到了,浪花逐近,那日失手丢弃的破瓢又浮到岸边,宝玉涉水取回,托在手中,忽然大笑几声,眼泪随之落下,掉进水里随即无痕,也不知是哭是笑,旁人走过见到,都指指点点只说是个疯子。
宝玉拿着破瓢,继续蹒跚南行。
他这一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记得经历两次寒暑,方抵达西海沿子,问明周鸿府邸和牢营所在,却还有月余的路程。宝玉大步而行,这些年,他经历寒暑,看遍红尘,富贵的,贫贱的,都见识到了,浑身越发透出一种超然脱俗的气质。
打听到王夫人的所在,宝玉远远地看着紧闭的院门,忽然有些忐忑不安。他问过了,王夫人单住在这里,比寻常流放之人过得强上十倍,不必受人欺凌。
王夫人正在院中洗衣服,丝毫不知她心心念念的宝玉就在门外,几年来,她不愿出门,因此都是在自己院中做活,院中亦有一口井,但是每天都得自己打水,王夫人来到这里,起先样样都做不好,时间久了,倒也做得井井有条。
洗完衣服晾上,王夫人方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到堂屋,揭开柳条筐,拿出一个饼子就着早上剩的糙米粥吃起来,没了权势富贵,没了林黛玉的接济,便是白米都吃不起。
王夫人想起曾经家里的丫头连碧粳米粥都嫌弃,现今却是求而不得。
一转眼来到这里已经三年了,也不知道宝玉出狱了没有,有没有和宝钗团聚,虽说宝钗进门后屡带噩耗,但是宝钗贤惠能干,纵然败落了,也能照料好宝玉,不会让宝玉吃苦受罪,不然,单凭宝玉一人,怎么吃饭穿衣都不知道。
王夫人幽幽一叹,忽听得一阵拍门声。
听到声音,王夫人惊疑抬头,不知道这个时候有谁会来,按着往常的规矩,都是早上送衣服上自己浆洗,周家送米面粮食也都是三月一次,上个月才来过,如今天色已晚,谁会过来?自己不喜出门见人,除了几个送衣服和送米面的兵士小厮余者皆不认得。
拍门声依旧不断,王夫人踌躇了片刻,放下饭碗过去开门,却只开了一道缝隙,不敢大开,却见一个花子见到自己,当即跪在地上叩头。
宝玉此时蓬头垢面,王夫人没有认出来,惊问道:“你找谁?”
宝玉抬起头,双眸熠熠生辉。
王夫人忽然想起当年曾经见到送宝玉回家的叫花子来,只觉得十分相似,忙问道:“你可是那年送了宝玉回家的叫花子?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宝玉目光平静,心中却是苦笑不已,被母亲认错为甄宝玉,何其悲哀?岂非报应?
王夫人见宝玉迟迟不开口,忙打开门,走到他跟前,道:“你上回送了宝玉回来,我心里感念着你的好处,问宝玉,宝玉也不说你是谁,今儿好容易在这里见到了,且进来坐一坐罢,我一个罪人,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宝玉听了,站起身,不知是往前走,还是转身离去。
王夫人见了一笑,正要再说什么,蓦地凑到宝玉眼前,看着眼前的宝玉,想起丰神俊秀的宝玉,不觉失声道:“你是谁?你终究是谁?难道是我的宝玉?宝玉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宝玉没有说话。
王夫人一把拉住他,端详良久,激动道:“宝玉,宝玉你怎么来了?”
宝玉淡淡地道:“来瞧瞧太太。”
王夫人拉着他往里面走去,一面走,一面哭,道:“你怎么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宝丫头是怎么照料你的?我听说宝丫头都叫林丫头的夫家给赎出来了,你们也早早回了家乡,可是你怎么来了这里?这么六七千里的路,你难道是一路乞讨过来的?”
宝玉的目光落在王夫人尚未吃完的饭碗上,顿时腹鸣如鼓。
王夫人听到了,泪流满面地张罗着剩下的饼子和米粥给他吃,宝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也不知道几天没吃东西了,看得王夫人心如刀割,哭道:“宝玉,我的宝玉,你还没跟娘说话,你怎么落到这样的地步了?”
宝玉吃完,饥饿稍解,方看向王夫人,道:“我自己从家里出来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有几年了,就是想来看看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