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爷爷生气地说:“怎么不能!没有人类认识不了的规律!”
爷爷那时的主业是石油物探,搞地震预测只是兼职。他在石油物探方面已是
一代宗师,桃李天下,而且已年届70,没理由再转行。但邢台地震尤其是唐山地
震后,几十万冤魂的号哭一直在他耳边回响。78年,他正式递交了退休申请,从
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全身心投入地震预报的研究——但只能是私人性质的研究了。
多年后,一位伯伯曾叹息地告诉我,你爷爷为这个决定吃了大亏。他那时虽然已
68岁,但身体好,思路清,经验丰富,部里原打算让他再干几年的。他这么一退,
首先是经济上吃亏,因为那些年还没有到涨工资的高峰期,退休工资很低的。再
者,过早从科学家的主流圈中退出来,还有很大的隐性损失,这一点就不必多言
了。
我想伯伯说得对。爷爷的晚年是相当困窘的,工资不高,又把大部分工资用
于购买资料——他不是进行官方研究,资料费没处报销的。可以说,退休后他完
全靠奶奶的工资养着。在和爷奶共同生活的那几年里,我和姐姐都能触摸到家庭
中的贫穷。常常有国外的学生来看爷爷,他们大都衣着光鲜,面红齿白,外貌比
实际年龄要年轻20岁。他们惊讶地打量着爷爷的陋舍,小心地掩饰着目光中的怜
悯。我想,恰在这时我最佩服爷爷。因为他在这些怜悯的目光中尚能坦然微笑,
不亢不卑。这一点太难啦,至少我在这些客人面前就很难没有一点儿自卑。在我
成人后,每当看到报上说某某知识分子“安于贫贱”,“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
贫”之类滥调时,我就反胃。我觉得,若不能让士大夫阶层过上相对舒适的生活,
以保证他们思想和研究的自由,这个社会就是病态的、畸形的、没有前途的。
爷爷,你后悔么?有天我向他转述了那位伯伯的话,问他。爷爷停下蒲扇,
沉思地看着我。他不是在看我,是越过我的头顶看着远处。过一会他说:“66年
邢台地震后,周总理亲自找李四光先生和我谈话,他痛心地说,地震给中华民族
带来深重的灾难,地震能预报吗?李先生说能!我也说能!周总理说:拜托你们
啦,希望在你们这一代把地震预报搞成。从那时起我们作了很多努力,成功地预
报了海城地震,可惜漏报了最凶残的唐山地震。现在,周总理和李先生都已不在
人世,当时谈话的人就剩下我一人了。”
他没有回答后悔不后悔,我也没再问。
我和姐姐吃早饭时,爷爷已早早吃完,坐在正间的竹圈椅里静候。听见他低
声问奶奶:车辆联系好了吗?不会误事吧。这已是他第二次询问了。奶奶耐心地
说:不会误事的,是国家地震局派的车,昨晚石油物探局还问用不用他们派车,
我谢绝了。
姐姐瞄瞄爷爷,抿嘴乐道:你看爷爷就像赶考的童子,蛮紧张呢。我说:笑
话,爷爷会紧张?爷爷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连政治局委员们还听过他的课呢。
姐姐没争辩,扒完饭骑车走了。我出去时,发现爷爷确实有点紧张,他一言不发
地坐着,目光亢奋,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扶手。后来,知道这次报告的内容之后,
我才理解爷爷的紧张,那是对于一个高度敏感的地区(首都),高度敏感的时间
(亚运会)所作的强震预报呀。事后国家地震局的张爷爷说,当爷爷在6 月22日
报告会上撂出这个响炮时,会议参加者都惊呆了。他说,也只有你爷爷的资历和
胆量敢撂这个响炮,只有他一人!
该上学了,我推出自行车。这时一辆轿车开到大门口,国家地震局的何伯伯
进来,和我打个招呼:小郁,上学呀。我说伯伯好,爷爷等你很长时间了。何伯
伯在天井处大声问了好,说文老师咱们出发吧。师母,中午老师不回来,饭后休
息一会儿,下午我送他回来。奶奶交代着:若下午赶不回来,记住5 点钟让他吃
降压药,药片在他右边口袋里放着。最近血压又高了,低压130 ,高压200。何伯
伯说:我会提醒他的,师母你放心。
何先生扶爷爷上车,汽车开走了。
爷爷预报地震不需要声光报警器,不需要GPS 观测网络、地磁观测仪、地电
观测仪、重力观测仪和电磁波观测仪,不需要水位计、蠕变仪、岩体膨胀计——
作为私人性质的研究,他也没有这些条件。他所拥有的,就是他费尽心血搜集到
的浩繁的地震资料,还有一把计算尺(后来升格为286 、386 电脑)。所有预测
结果都是在纸上算出来的。
我常常帮爷爷计算,也很早就大致了解他的理论核心——可公度计算。可公
度计算是说:各地震带的地震肯定各自具有相对不变的物理成因,因而有相对不
变的物理规律。这些物理成因可能埋得很深,一时抽提不出来,但可以先把它们
虚化,用纯数学手段凑出一些公式来逼近它。有了这些近似公式,就能对未来的
地震做出近似的预测。比如,1906年以来世界上8。5 级以上地震共12次,按发生
日期依次编号为X (i )=1917。5。1 ;1917。6。26 ; 1920。12。16 ;1929。3。7…
…1958。11。6。用可公度法试算后发现间隔时间大致符合以下一些等式:X (3 )
+X(6 )=X(2 )+X(5 )
X (4 )+X(7 )=X(1 )+X(11)
……
X (3 )+X(12)=X(4 )+X(11)
把二元相加的结果画在坐标上,能得出一张图形基本对称的坐标图。依照这
张图作适当外推,就可对未来的8。5 级以上大震做出预测。当然实际没这么简单,
实际计算时每个预测结果都要用多元可公度计算互相校核,还要用爷爷自创的
“醉汉游走理论”推算这个结果的可信度。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极简化的运
算,它抛弃地震的物理内核,转化为地震参数的纯数学运算。
很早我就知道,地震界的大部分专家对爷爷的预测办法颇有微词。由于爷爷
的人品和声望,他们一般不公开批评,但私下里他们叹息着:文先生真的老了,
文先生怎么从科学宿儒变成算命先生了呢。这些叹息也传到我和姐姐的耳中。我
们确实心中嘀咕:凭这些简单的计算就能抓住地壳深处潜行的魔鬼?但爷爷确实
做出很多接近正确的预报:像1983年新疆乌恰地震,1989年10月17日美国旧金山
6。9 级地震,其后还有1992年6 月28日美国加利福尼亚7。4 级地震,1993年10月
12日日本关东7。1 级地震……
爷爷的声名(指地震预测方面的声名,作为石油地质学家他早已名传遐迩了)
渐渐播到海内外。常常有国内外的人士给爷爷写信,对爷爷的“神机妙算”表示
仰慕,把他誉为刘伯温式的“预测宗师”。慢慢地,我和姐姐也忘了心中的嘀咕。
爷爷不会错的——他怎么可能错呢?看看他为地震预测投入的心血,做出的
牺牲,承受的苦难,如果真有一个主管宇宙运行的上帝,也会被爷爷感动的。
亚运会一天天临近。街上满是吉祥物熊猫盼盼的图样。从盼盼家乡送来的熊
猫雕塑在北中轴路落户,由于赶工太紧,这件雕塑有点儿失真,有点儿驼背,不
过孩子们不大理会这点儿“残疾”,照样喜欢它。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亚运村、
专为亚运村配套的北辰购物中心都相继完工,亚运会的气氛越来越浓了。
6 月22日以后,国家地震局在门头沟召开了北京震情会商会,这次爷爷没有
参加。由于爷爷的严格保密,我一直不知道爷爷曾撂过一个响炮,但我对爷爷的
行迹越来越疑惑。两个月来,他一直趴在电脑前狂热地计算着,校核着。他的血
压升到了230/140Hg ,眼睛充血,手指发颤,脸色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奶奶很着
急,逼着他吃药,有时甚至强行关掉电脑,但只要奶奶转过脸,他马上溜回书房。
他为什么这样焦灼和担心?姐姐发现他的异常,担心地问:“奶奶,爷爷的
脸色太差劲了,他在忙些什么呀。”
奶奶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
这一天,夜里起来小便,偶然听到爷爷焦灼的低语:“……已多次校核,5
元可公度计算指向同一个结果……我从来没有这样肯定……国家地震局迟迟不发
震情预报……”
我愣住了。从这些片言只语中,我足以猜到爷爷焦灼的原因:北京有大震!
在亚运会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