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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那是一个多么简单明了的词汇呀。她一直以为一个昏迷的人只是躺在那睡觉罢了。她总是听说那些昏迷的人既没有感觉,也不能思考。
现在,她不再相信这些啦。从她的一言一行,我可以看出她花了很长时间,做了很大的努力,才放弃了对医疗机构的信任。她开始相信自己。虽然她丈夫没有通过她所依赖的任何途径告诉她任何事情,但是,她相信自己对丈夫的感觉。
在我接近她的丈夫之前,我必须了解这一切。我必须把一个承受了这一切的女人留在身后。我的脑子里响起了路易大师的话:“杀人,要干净利落,那是你要学习的最简单的部分。接纳死者才能安置好生者,你要把生者留在身后把死者带回地府。”
她站在起居室中央客套了一番,然后,我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我听见什么地方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我等着她别再把我当作客人,用不着对我客气。
“他们对我说你得先告诉我你要干什么,然后才能去干。”她突然说,“我要确信他不会受罪。”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双膝稍微有些弯曲。在两个月之前,她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现在却摆出一副足以让路易大师赞不绝口的,迎接挑战时的姿势。但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第一次看清了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在医院里,她亲眼目睹了她丈夫所受的罪——医生们用各种器械折磨他,给他输氧,抽血,注射;没完没了的噪音也搅得他不得安宁。她不再相信医生的话了。她勇敢地把丈夫从医院接回家,亲自护理他,陪着他等待死神的降临。她毫无怨言地为他更换肮脏的床单,看着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萎缩,当他醒来的时候,面对他无神的眼睛。最后,她又鼓足勇气寻求我们的帮助。这时,我对她的敬意油然而生。
我站在那儿,望着她的眼睛,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他下手。首先,我得通过她的眼睛了解他。也就是说,我必须了解她,爱她,并通过她来爱他;否则,就等于谋杀。
可是她现在还没有理解这一点。她希望我干完事就马上离开。她希望我给他打一针,然后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停止呼吸。他不会痛苦,不会出什么差错,但愿不会出差错。
有些药品可以让人毫无痛苦地死去。过去,我们常常能弄到这些药。有些医生、护士或药剂师由于粗心会漏掉一些药,这就帮了我们的忙。但他们谁也不能彻底帮助我们。因为公众舆论对此莫衷一是。如果人们要求,不论多么不受欢迎的胎儿都应该被生下来,那么帮助一个人死去会让他们怎么想呢?
早在九十年代,一些勇敢的医生就尝试过面对这个问题。但是,他们不愿意为自己的良心挺身而出,他们等待着人们对这个问题的认可,所以他们多数人都一直保持沉默。
现在,他们仍然在等待。而与此同时,人们还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痛苦深渊中挣扎,这种状况正是由超越伦理范畴的技术造成的。
仁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运而生的。仁的意思就是仁慈。我们是一张由医生、护士和药剂师织成的网,人们喜欢我,因为我确实能为他们解难。我们这些实干家是一支特殊的队伍,我们的人马都是由路易大师亲手挑选,亲自训练的。
她把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想喝点咖啡吗?”
我说:“喝茶吧。”她说她没有茶。我说:“我自己带了。”这让她想起了我还带着某种毒药。
我教她怎样泡茶,先把水烧开,再把茶叶放到水里煮,然后过滤,最后再浸泡。这个过程花了二十分钟。我这样做是为了让她放心,让她明白,我不会跑上楼去,像处理一堆肉那样去对付她的丈夫,然后一走了之。
她开始给我讲他的事,给我讲他们之间的摩擦。她给我讲他对某些事是多么地严格,有时,跟他生活在一起是多么不容易。
突然,她不往下说了,“天啊,你会认为我很残暴,会认为我不爱他!你还会认为我希望他死,因为我不想让他再拖累我。”
恰恰相反,正因为她告诉了我这一切,我才知道她爱她的丈夫。
她费尽口舌地给我讲她丈夫的好处。他是个好人,他与众不同,有爱心,心地善良;很多人都爱他;他乐于助人,云云。最后她说:“他不应遭此厄运。”
(她和我也都不应该遭受这样的厄运。但是她还没有问我为什么干这个工作。)
她还给我讲了他的心脏病。她说,她感到害怕,一想起他要死了,她就难过。她还说当她知道他会活下来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希望;可是,当她看着他忍受病魔的无情折磨时,她的心都要碎了。
“他们说他会失去知觉,可是他的脸上常常露出他极度痛苦时的表情。他们说那是反射,可是他为什么从没有微笑的反射呢?就连新生婴儿都会有那样微笑反射的。”
最后,她放慢了语速说:“我从没有和任何社会工作者谈论过这件事,虽然他们很好,愿意帮助我。”
“可是,他们也无能为力,”我说。这是我几个小时里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已经承认了,有些事情我能做。她站起来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手还不停地碰碰这儿,摸摸那儿。
“你想见他吗?”她问我。
“是的。”
她引我上楼。她脚步很轻地走在地毯上,而且也不再说话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我的身体走在楼梯上,意识却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他正右侧卧躺在那儿,脸面向我们,双眼紧闭。要不是他鼻子上插了一根小管子的话,他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般。他相当英俊。他皮肤的颜色很好,没有脱水的迹象,也没有她说的那种痛苦的迹象。我闭上眼睛,想换一种方式接近他。结果我根本感觉不到他,他根本就不出现,也许我应该再等一等。
我能强烈地感觉到她。她内心的骚动现在平静下来了。我感觉到了,她对他的爱。
“我原打算让他节食,”她突然说,“是医生要我那么干的,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样做合法。我能请一个有经验的兽医让一条狗睡过去,它不会有任何痛苦。可是对一个人来说,你必须让他节食。”
我知道节食是怎么回事,那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我又给他吃东西,”她说,“可是现在……”
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她对他照顾得很周到,他身体清洁,没长褥疮,也没有难闻的气味,他的肌肤很健康。我感觉不到死亡正在威胁他。此时此刻,我也感觉不到他们与病魔进行的斗争。按他现在的情形,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就像一个正在午睡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睁开眼睛,醒来。
她每时每刻都在期待奇迹能够出现。可是,不会出现奇迹了。
她又说:“我从没离开他这么久。”这大概就算是她忙里偷闲吧。每隔不到两个小时她就必须给他翻一次身。尽管用不了几分钟她就得请我结束他的生命,但她还是要给他翻身,如果她翻了身之后就请求我下手,那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侍侯他啦,这一点我很清楚。她独自面对这一切,无法结束她丈夫的生命,不知道该怎样去做,她也不能去求助医生,所以她就找到了我。后来,我也知道一个人要与社会保持协调是多么不容易。
我看着她用轻柔的手慢慢地把他放平,然后再把他翻向另一侧。这种事她已经干了成百上千次了。看着他变成了这副样子,她固然很痛苦,但是,如果她再也不能为他翻身了,那她会更加难过的。她救助于我,并不是因为她厌倦了为丈夫翻身,而是因为,她确信让丈夫这样下去是个错误。
就在她给他翻身的时候,他停止了呼吸。她注意到了,我也一样。她搬动着他,想让他躺得舒服一点,在他弯曲的双膝之间垫了一个枕头,胳膊也这样垫起来了。这也是她做过于百遍的事了。突然他的胃开始痉挛,好像在用力打嗝一样,这样持续了将近一分钟。他的脸,由于窒息痛苦地扭曲着。突然,他的身体开始抽搐。她早有准备,她抱住他的头,不让它撞上床沿儿。终于我听见他吸进了一口气。他又开始呼吸啦。但每喘一口气,他的胃就像打响呃一样跳一下。
我看见他的胳膊、胸口和脸上都浸满了汗水。她在床边上放了一摞毛巾。她开始为他擦汗。然而,这不是平常的汗珠,而是从他体内喷涌而出的淋漓大汗。毛巾很快就湿透了,她一条又一条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