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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科幻作品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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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死亡。这是上帝的旨意啊。”
  小山气愤地说:“周伯伯,上帝的心肠一定非常狠毒!”
  周伯伯惊慌地说:“孩子,不能说这种渎神的话。上帝是仁慈的,上帝对世界的秩序自有他的安排,你看凡是凶恶的传染病,它的病原体一般是比较虚弱的,或者生命力不强,或者难以传播。总之在它的生命之链中一定有易断的一环,使它不能在人类中任意肆虐。象炭疽杆菌,它的芽胞极为顽强,埋病畜的土壤中经34年仍有存活的芽胞,牧场一经传染可维持30年的传染性。但炭疽杆菌本身则十分脆弱,55℃加热40分钟、5%的石炭酸、阳光都能使它们死亡。如果炭疽杆菌、鼠疫杆菌、天花病毒都象大肠杆菌那样顽强和易于传播,人类恐怕早已灭亡了!”
  小山十分崇敬周伯伯,但今天他却不能服气。也许一直在不信上帝的家中长大,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种“上帝的安排”。那晚他没有再反驳,只是默默地思考着。
  他没想到,这个思考一直持续了十年。那时他已是北京医学院的学生。暑假他回到蒙城,小城也是一派大跃进的气氛,砖墙上大书着“苦干15年,超英压美学苏联”的标语。街道两旁的民房院内,不时可看见土炼钢炉在冒着白烟。皇甫右山没有留意这些政治风景,他找到那位仍在县城行医的周先生,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说:“周先生,我总算想通了,你说的不对!”
  这突如其来的责难使周医生吃了一惊。他已经头发花白,腰背佝偻,这些年因为他的宗教背景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对自己昔日的得意门生也怀着谦卑。他的学生已经是一个健壮的青年,平头,脸色红润,肩膀很宽,仍穿着小城镇的对襟上衣,两道剑眉很浓,一对小眼睛熠熠有光,闪烁着掩饰不住的傲气,那是基于对自身才华的自负。他惊惶地问:“什么不对?什么不对?”
  皇甫右山把他给恩师买的礼物掏出来,一本英国海沃德著的《近代免疫学》,几瓶北京酱菜,放在那张残缺不全的桌子上。诊所很简陋,屋角用布帘遮住一张土坯垒就的床,一床旧被,这几乎是这位孤身老人的全部家当。皇甫右山心头泛起一股酸楚,但这些世俗烦杂很快被他的纯理性思维所淹没。他拉老师对面坐下,兴奋地说:“就是你在十年前所说的上帝的安排:凡是最凶恶的病原体一般都是比较虚弱的,这样人类才有生存的狭缝。”
  老师惶惑地点头:“是我错了,我现在已经知道没有上帝,宗教是统治阶级欺骗人民的鸦片。”
  皇甫右山啼笑皆非,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弄拧了,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当然,世俗化的上帝肯定不存在,又仁慈又万能的上帝不会逼迫亚伯拉罕拿长子献祭--即使是试探也未免太恶毒。他也不会因一个渎神的人就毁灭整个耶利哥城,不会因人类的罪恶而用洪水毁灭掉人类,独独留下诺亚一家。周先生,你是那样的明智旷达,可是你在对上帝顶礼膜拜时,为什么不想想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呢。”
  周医生的心房被狠狠剜了一刀。虽然解放后他已放弃了对上帝的信仰,那只是表面的蹈晦之计,在内心他时刻保存着那枚十字架。但小山子这几句简单的话却在他的信仰之墙上捅出一个大洞。这样的上帝真的值得敬仰么?……皇甫右山转了话题:“不提这个,这个上帝暂且抛到一边去吧。但另一个上帝--客观上帝是存在的,上帝的秩序也是存在的。人类从单细胞生物发展到今天,一直是在异已环境中进化过来的,时时刻刻面临着众多的病原物:痢疾杆菌、大肠杆菌、鼠疫杆菌、天花病毒、狂犬病毒、艾滋病毒,等等等等。直到文明社会之前的原始人、类猿人、类人猿们并无医术,却能传宗亿万年,为什么?因为人类以及一切存留到今天的物种(包括病原体),都是进化的强者。人类在体内进化出了强大的免疫系统。一种新的病原体出现后,它会吞噬千万人的生命,但庞大的人类群体中总有一些资质特异者能战胜死亡--同时也获得了对这种病原体的免疫力并传给后代。今天的人类实际是无数幸存者的共同结晶,我们的免疫系统是一个极其丰富的宝库。世上有多少病原体,人类的免疫系统就有多少个相应的抗体。所以,”他加重语气说:“并不是你说的:凡是凶恶的病原体都比较脆弱。应该这样说:凡是生命力比较脆弱的病原体,因其较少有进攻人类的机会,人类体内未能激发出有效的抗体,所以它们才比较凶恶。”
  他在周伯伯的面前展示出五彩缤粉的理性天地,使老人也不由自主地倘佯在其中,他微张着嘴,专心地听自己昔日的学生大放宏论。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你说过流感病毒曾十分凶恶,它在二十世纪初曾夺走2000万人的生命。白人殖民者初进澳州时,他们带去的流感病毒对没有抵抗力的澳州土人是绝对致命的,但现在幸存的澳州土人已经不怕它了。天花病毒至今仍是凶恶的,但汉族人的抵抗力就高于从关外来的满州人。那些饶勇善战的满族人对天花恐惧异常,以致把是否生过天花作为选取皇太子的重要理由。”
  老人的激情之火逐渐高涨,他对小山子的话已经完全信服。因为真理本身有强大的力量,当你一旦从乱麻中把真理之线抽出来,所有的乱麻都会理得经纬分明。他被囚禁多年的灵气也苏醒了,接过小山子的话头说道:“所以,病原体--人类,这是一种生死平衡,一种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刀刃上的舞蹈。不过,人类已经有了祖先留下的抗体宝库,有了足够庞大的人口群体,再加上日益发展的医学,有了抗菌素,消炎药,疫苗,人类一定会一直打胜仗的。是这样吗?”
  他很奇怪那个青年人久久不说话。门外有人使劲敲锣,高声喊着:“除四害统一行动罗!撵麻雀统一行动罗!”人们熙熙嚷嚷地爬上房顶、树叉,锣声此起彼伏。周儒墨惴惴地侧耳倾听这次行动,没有人通知他,他不敢贸然参加,但他已经没心思与皇甫右山清谈了。不过,他不好意思催促学生离开。皇甫右山的思维则完全脱离了现实生活,他沉思默想着,很久才开口说话:“周老师,我学了几年西医,觉得西医的发展之路完全错了,从根本上就错了。
  “
  周儒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这个结论,甚至比乍听到上帝并不存在更令人震惊,因为上帝毕竟见不到,而西医的煌煌功绩是举目皆见的。他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老师,我不是否认西医近百年的伟大成就,他们把诸多疾病从乱麻中抽出来一项一项加以歼灭,发明了化学药物、抗菌素、疫苗等,肆虐两千年的很多凶恶疾病都得到控制。但是,西医是绕开人体的免疫系统直接和病原体作战,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一方面,人类免疫系统在无所事事中逐步退化;另一方面,病原体在超强度的锻炼中日益强化。这就像是高堤蓄水,总有一天人为的平衡被破坏,疾病就会加倍凶猛地吞噬人类。”
  周儒墨目瞪口呆。这番见解简直令他不寒而栗。它摧毁了一个医生几十年的信仰。而且,它的可怕之处在于,它是那样赤裸,那样雄辨,几乎使你没有怀疑的余地。他胆怯地求问昔日的学生:“那么,你说医学该如何发展?”
  年青的皇甫右山说出自己的结论时,丝毫没有胜利的欢快。相反,他的表情显得十分沉重:“老师,那个问题我整整思考了十年,可是等得出结论,我倒宁可从未想过个问题,因为这个结论太残酷了。我认为,医学发展了几千年,转了一个大圈后,恐怕又要返回到它的起点:人类应回到自然中,凭自身的免疫功能和群体优势去和病原体搏斗。在这场搏斗中,应该允许一定比例的牺牲者,只有这样才能把上帝的自然选择坚持下去。这是一种残酷而公正的生死平衡。新医学所要做的,只是用科学手段在不影响自然选择效应的前提下,把这个平衡点尽量移向生的一边--但绝不要妄想彻底摈除疾病死亡。”
  老医生生气地问:“你是说,仅靠病人本身的免疫力去战胜病原体,如果不行,就放任他去死,不使用药物治疗?”
  “恐怕就是这样,至少应剥夺他们的生育权利。少数人的死是为了整个人类的生。其实,现行的医学能避免疾病死亡吗?单单抗生素过敏,每年美国就要死亡15万人;因滥用药物造成耐药菌株的,每年也要死亡几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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