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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寒对这些带蓝色边缘的叶子来说不足挂齿。鸟儿也结束了它们在非洲的日子飘洋过海飞回来了。它们在空中激动地边飞边唱,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地球主人的变更。“它们在嘲笑我,”一天早上,王子说:“它们朝我唱歌,向我挑衅,藐视我看不见它们的光明生活。”
唉,他又感到不舒服了,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他曾经拥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却转瞬间烟消云散,他怀念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对我来说,地球的沦陷无非意味着旧习惯的结束,其余的一切依旧:不必再瞭望了,但我仍然孤独地在地球上四处飘泊,虽然现在还算有个伴儿。
我不知道王子是否明白自己是为什么变成瞎子的。我不知道戈尔曼在他们取得胜利的时候是否向他说明是亘古不变的为女人争风吃醋的老传统让他付出了失去双眼的代价。
“你抢走了阿弗卢埃拉,”戈尔曼可能这样说,“你看见一个小飞人,以为可以玩玩儿她。于是你说,过来,小妞儿,到我的床上来。根本不把她当人看,不想想她可能更喜欢别人,只知道自己是罗马王子,可以为所欲为。看着,王子!”
……于是,他那指甲留得长长的手指像刀叉一样迅速地……
可我不敢问。我仍然对这个落难的君王心存敬畏。不,我不能刺探他的隐私,不能像对待一个普通同伴一样引他谈论自己的不幸遭遇。我只是在他跟我说话时才说话,他命令我说话我才开口,其余时间,我一言不发,像老老实实站在君王面前的平民一样。
我们每天的遭遇都告诉我们王子再不是王权在握的人了。
入侵者就在我们头顶上飞行,有时候在飞行器里或战车里,有时候则是单独飞行。空中很拥挤,他们正在对地球进行调查统计。
他们小小的影子从我们身上掠过。我抬头望望我们的新主人,奇怪的是,一点都不恨他们,只觉得松了口气,地球终于解除了漫长的警戒。但是罗马王子就不同了。他好像很清楚有入侵者从头上经过,于是紧握拳头,怒目而视,暗暗咒骂。难道他的眼睛依然能够感觉到阴影的移动?还是由于视力的丧失使其他感官变得敏锐起来,能够辨别飞行器细微的嗡嗡声,闻到空中入侵者们皮肤的味道?我没问。我确实很少提问。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以为我睡着了,就会在一旁偷偷地掉眼泪。这时,我会很同情他,他毕竟太年轻了,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在那些黑暗的时辰里,我发现王子的哭泣都和普通人的不一样。他的哭泣是不服气的、不服输的,是愤怒的哭泣。不过,那终归是哭泣。
稂多时候,他还是很克制自己,认命了。他走得很快,每走一步,就离罗马越远,离巴黎越近。有时候,我觉得我可以看穿那古铜色的面罩,看透他愤懑的灵魂。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会成为他发泄自己压抑在心中的怒火的借口。他嘲弄我老了,地位卑微,虚度了一辈子,因为我所瞭望的入侵者已经来了。总之,他拿我寻开心。
“告诉我你的名字,瞭望人!”
“这是不允许的,陛下。”
“现在不兴老规矩了。得了吧,伙计,我们还得旅行好几个月呢,总不能让我一直都叫你瞭望人吧?”
“这是我们团会的规矩。”
“我们团会的规矩,”他说,“就是下命令,任何人不能违抗。
你的名字!”
“没有正当的理由和团会负责人的授权,就是统治者团会的人也无权知道瞭望人的名字。”
他呸了一声,“你这狗东西,我像这个样子了,就敢跟我作对了。要是在宫里,量你也没这个胆量!”
“要是在你的宫里,你根本就不会在满朝官员前问这个不该问的问题。统治者也有禁令要遵守的。其中一条就是要尊重地位低的团会的规矩。”
“他竟然教训起我来了,”王子说,气急败坏地一屁股坐在路旁,摊开四肢,斜靠在草坡上,抓着一根外星树,猛地捋了一把树叶,紧紧地拽在手里,可能把他的手掌都刺痛了。我站在他身旁。
这时一辆重型车轰隆隆地从路上驶过,这是今天早上我们见到的第一辆车,里面坐着入侵者。过了很久,王子轻轻地几乎是像哄孩子一样说:“我的名字叫恩里克。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求你了,陛下。”
“可是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们跟你们一样是不允许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的!”
“可我并没有问你的名字,”我仍然不让步。
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拒绝一个无权无势的王子这么一个请求,只是个小小的胜利,可是他千方百计让我为此付出代价。他指责我,干扰我,戏弄我,咒骂我,呵斥我,无所不为。说话时老是一副瞧不起我们团会的样子。把我当仆人一样呼来喝去。
我给他整理金属面罩,往他眼睛里滴药膏,还有许许多多下贱得无法说的事情。我们就这样疙疙绊绊地行走在高速公路上,朝巴黎走去,一个是空虚的老头,一个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相互憎恨对方,却结伴而行,无非是为了路上相互有个照应。
这可不是一次轻松的旅行。他喜怒无常,一会儿仰天狂笑,想象着自己收复了地球,一会儿又万分沮丧,意识到外星人的征服已经是不可逆转。在村寨歇脚的时候,我得提防着他的莽撞,以免他还当自己是罗马王子,可以随意使唤他人,甚至打人家耳光,完全与神圣的朝圣者身份不相符。更糟糕的是,我还得满足他的淫欲,花钱买些女人,深更半夜到他那儿去,却不知道这是个自称朝圣者的人。他只是个冒牌货,因为他没有携带朝圣者应有的用来与圣意沟通的星石。还好,我帮他渡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难关,包括那次碰上了一个真正的朝圣者。那是个喜好神学争论的老头,真是不得了。“我们谈谈万能的圣意吧,”他对王子说。碰巧那天下午王子极为烦躁,对他一顿臭骂。我赶紧偷偷地踢了他一脚,对惊愕不已的朝圣者说:“我们的朋友今天不舒服,昨晚他跟圣意对话的时候,有个启示搞得他心神不定。求你让我们走吧,别跟他谈什么神呀什么圣的,等他恢复了情绪再说吧。”
就这样,我常常灵机一动,化险为夷,我们才得以顺利前进。
随着天气的转暖,王子的脾气也渐渐温和了。也许是他慢慢适应了自己的劫数,也许漫长的黑暗世界教会了他重新适应自己的角色。他心平气和地谈论着自己的过去,自己的落败,自己的耻辱。
他在说自己过去如何如何威风时,显然也很清楚自己再没希望恢复这一切了。他谈论他的财富、女人、珠宝、稀奇古怪的机器、丑人、乐师、侍从、宦官,甚至曾经向他臣服的统治者。不能说我一直都喜欢他,但至少在这些时候,我发现在那冷漠的面罩后面,是一个饱受折磨的活生生的人。
他甚至也开始把我当人看了,我知道这可不容易。
他说:“瞭望人,有权势的烦恼在于它使你同其他人区别开来,人都成了事物。就拿你来说吧,对我来说,你无非是一台机器,四处游荡,警惕着入侵者的到来。我也认为你有梦想,有追求,有喜怒哀乐,等等,但是我仍然看你只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儿,出了自己的团会,将一文不值。现在尽管我瞎了,看到的东西却更多了。”
“你看到什么了?”
“你曾经年轻过,瞭望人。有你热爱的故乡和家人,甚至爱过一个女孩儿。你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团会,从学徒做起,艰苦奋斗,忍饥挨饿,常常彷徨不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有什么意义。而我们,统治者和宦官们,曾经坐在轿子里,多么逍遥自在,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像彗星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如今,命运却让咱们俩走到一起,结伴去巴黎。我们当中谁更快乐?”
“我无所谓快乐与悲伤,”我说。
“真的?真的吗?还是你话中有话?告诉我,瞭望人:我知道你们团会不允许你结婚,你爱过吗?”
“有时候。”
“你现在就不爱了?”
“我老了,”我找托辞。
“可你仍然可以继续爱人,你可以的。你现在已经不受瞭望誓约的约束了,对吧?你可以有个新娘。”
我笑了,“谁还会来爱我?”
“别这么说,你还没那么老吧。你还有力量,见多识广,应当明白这一点。呐,在巴黎说不定你会找到一个姑娘。”他顿了顿,“当你还是个瞭望人的时候,你有没有动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