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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半年里,我四处游走,看着人群中的热闹爱人们亲人们的亲昵,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心里很冷,那冷,也一直都没有暖回来,无论以后的日子怎么安稳怎么笑闹,一点冷意,始终在心底里,不曾离去。
我去过陆鹏所在的城市,但我从来没有问过陆鹏的地址,徘徊在街头找到电话亭,靠在电话边上看了一天的人流,等霓虹亮起来慢慢离去。这里是陆鹏生活的地方,借一点暖意暖暖全身的冷,终究也只是一时,那个时候早已深深明白自己的日子要自己过,陆鹏不是夏为春,就算找到他,他不能帮我走路。
站在泰山顶上,看遍云峰,也想过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我茫然抬头看着苍天,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得到这样的报应?终究是不甘,这一生从未尝过我要的生活,我千百次梦想要的生活:琐碎地打扫,温暖的饭桌,带点儿抱怨却嘻哈地围坐而食,吃完了一起坐到厅子的电视前,看无聊的电视剧,一边笑骂感动。一家人。温暖平安喜乐。我那样渴望要的生活,没有尝过,我不甘心。
我在餐厅里打工,看着人们团聚的欢颜;在酒吧里捧酒,看着纸醉灯迷的欢腾;我做过扫地的临时工换一天饭钱,也在租住的阁楼里饿过三天三夜。
那些日子,我没有想起过任何人。
等到我终于回到家,看着奶奶留下来的老房子里已经住着新主人,从门外看进去,房子装修过了,间隔都变掉了,住了二十五年的房子清晰地在脑海里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显现,在内厅里我架着脚躺在窗前看书,吊井里有藤篮装着西瓜,转进去是小小厢房,堆放杂物,出来拐一个弯,是罗见睡的房间,他的床前总是放着一张凳子,再往里走是我的睡房,以前我们总是大力敲着墙壁,你敲一下我便要敲两下,奶奶说总有一天墙被你们两个猢狲推倒了。最里面是奶奶的睡房,本来奶奶睡在外头,后来我们说外头比较冷,不由分说拆了奶奶的床和家俱便往里搬,奶奶又笑又骂却挡不住我们,说:猢狲,猢狲!我们嘻哈大笑,做着鬼脸:“奶奶奶奶,猢狲的奶奶是什么呀?”
有泪悬在眼中,转身离开。
不能不卖房子,奶奶把老房子写着我和罗见的名字,我们没有通知二叔和姑姑就卖掉了。
因为罗见要用钱。罗见的妈妈快要死了,她需要钱。
罗见的妈妈,我的二婶,那个骄傲的女子,当二叔有了外遇斩钉截铁要求离婚时,她冷冷地挺直了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什么也没拿,一句话也没说便离开了那个富丽堂皇的家,她唯一的要求是要二叔好好善待罗见。因为二叔坚决不肯放弃罗见,因为她知道二叔对罗见的疼爱,也因为,她养不起罗见。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二婶什么也不要呢?那些是她应得的,无论在法律上在情理上,她都应该分得一半财产,然后带走罗见,那样也许一切都将不同?可是我隐隐地也明白十几年前的二婶,她那根傲骨,她要的,二叔不再肯给她,那么其它的,她也不稀罕。
只是如果她知道罗见从此竟也如同孤儿,她会不会后悔当年的骄傲?
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她来看过罗见,罗见不肯见她,他恨她。
他恨她把他留在这个地方,恨她自己走了。他暴跳如雷地摔打东西冲着奶奶吼:“不要再说她!我没有妈妈,她不是我妈妈!”他把碗扔出窗子,打碎了窗玻璃也打破了二婶的头,二婶的一头血中罗见夺门而出,他指着二婶却不看她,吼:“你要是再来我杀了你!”
从此二婶没有再出现。
是自从认识何和之后罗见开始原谅妈妈。那个时候他知道了爱情和背叛,他是她的儿子,有一样的性情和骄傲,他对我说:“罗一一,对我,她也许做错了,可是其它的,她真了不起。”
了不起的二婶敌不过现实。她得了癌症。
这世道,向来是好人不长命,祸害延千年。
罗见回来的时候瘦得不成样子,他通过小义知道我新租的地方,进了门就躺在我的床上睡了两天两夜,一句话也不说。我看着他袖子上的黑袖套,喉头紧抑的酸痛。
替他收拾另一间屋子,他不声不响过去睡下,张大眼睛仍然不说一句话。
他什么也没说。可是我知道二婶一定死得很凄凉。二婶家在外省农村,家境并不好,她也是独自一人在城里教书而已。
要到了一个月后罗见才告诉我,他这次是送了两个人的终。他外公也死了。“穷死的。”他这样冷冷地回答我。我问他钱够不够,这边房子还有余款,他笑:“为什么不够?我不会去偷么?”
后来喝醉了酒,罗见木木地说:“罗一一你知道吗,妈妈来看过我,她每年都要来看我几次,不过都是偷偷地躲起来不叫我看见。她不是怕我会杀了她,妈妈她,她只是不想我不高兴,因为我说过我不喜欢看见她。”他开始哭,鼻涕眼泪不怕丢脸地满脸流,也不去擦,酒混着涕泪喝下去,又变成眼泪鼻涕流出来。
象个孩子,他哭得象个小孩子那样,眼泪鼻涕的。
我看着他,罗见很少哭,小时候哭过一两次,也从不肯叫我看见,会跳着叫:“叫一一滚蛋滚蛋!”我想,真好,原来从来没有得到过也是一件好事。
大桥底下,我、陆鹏、何真知面前摆着一大袋啤酒,我一边喝一边说,说到最后开始有飘飘然的感觉,我抹抹嘴上的酒沫,却抹了一手的湿,我怔怔地看着手掌,说:“我知道罗见是个坏孩子,他不是好人。可是,他是罗见,他是罗见啊——”
就算他好逸恶劳不务正业就算他吃喝打砸偷窃赌博,就算他拿刀子砍人,他也是罗见,他是罗见啊。
我的一生,只有奶奶、罗见、陆鹏,是永远不会离弃我的。只有他们。
陆鹏揽过我,紧紧把我的头压在他肩膀上,低声说:“一一,我知道,我知道的。”
我轻轻地笑:“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什么叫孤儿,你也不知道从小到大都被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嘲笑辱骂当面抢白是什么滋味。做好了事情永远不会有人注意,做一件错事就万众瞩目说没人教养就是这样,就算没做错事出了事怀疑的眼光第一个就是我们。既然是那样,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学好?那样刻苦努力学好又有什么用?那样辛苦也不过是一身嘲弄。你明白吗,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历经坎坷成栋梁的,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什么吃得苦中苦终为人上人。真荒谬,天底下如果全是这样的人,我都不知道地球什么时候变成天堂了。为什么不去教那些好人们发发善心?人的心最坏,陆鹏你小时候也看到过的,人的心最坏,下意识里潜意识里冒出来的都是坏水。”
头顶上有温热的水一滴滴落下来。
我笑着仰起头:“陆鹏你哭什么?你不相信人是最坏的吗?我后来终于学好了,努力读书,毕业了到医院工作,都不管闲事,我想试一试吧,就麻烦自己辛苦一点算了,没准老话真有用呢。你知道后来怎么样吗?我被开除了。我底子不干净。哈哈哈哈——”
何真知轻声说:“罗一一,罗一一。”
我大笑:“都说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工作又好又轻闲又舒服,还买了房子,努力学好是有用的。真有趣,何真知你最清楚了我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对吧?哈。人的心是最坏的,我可半点也没说错。”我大叫:“我可半点也没说错!!!”
我大力把啤酒罐扔进江里,我开始哭,我放声大哭。
罗见,罗见,你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何和怎么办呢?
第十七章(上)
第十七章
我醒过来的时候头有些痛,枕头很软,不是我的枕头。定一定神,看到雪白的天花板边是白色蔷薇枝的石膏角线,便意识到是在何真知家里。
轻轻转一个身,视线落在床下的地上,铺着被褥,浅浅月光下被褥里的人睁大一双黑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看着她,半晌,她闲闲地说:“看来酒量大长,居然也不头痛。”
我笑出来:“那麻烦阁下来一碗醒酒茶。”
她用手指指桌上,小热水壶边放着一个空杯,杯子里放了醒酒茶,我冲好,放着让它凉。看一眼地下,她仍然那么躺着,不语不动。我问:“怎么我会在你家?”她说:“你喝多了,程天恩打你手机告诉你她母亲和哥哥来了,想着你那副样子回去怕不吓坏正经人家,就——”她做一个手势。
我坐起来,半天,叹一口气:“很多年没这样失态过,还当着人面。”
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