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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小在家里学会的吗?”
“我没有家。”
“你的父母呢?”
“都牺牲了。”
“唔!”我惊异地望着他。
他把补好的袜子收拾起来,咬了一下嘴唇,沉重地说:
“这个仇我永远忘不掉!”
每个穷孩子,都有一段惨痛的经历。他家住在大冶,租地主几亩地种,收的粮食不够吃,父亲还要上山采药,换来粮食交租。十岁那年,鄂东红军打进了大冶。父母钉上大门,带了几件破烂衣服,一家三口都跟队伍走了。
他当了红小鬼。
队伍从湖北转战到江西。在反“围剿”战斗中,父亲两腿被敌人的枪弹打断了,仍然爬到山石后面继续抵抗,直到牺牲以后,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
第二天,做炊事员的母亲,请求到前方去,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我真难过!哭了几天,两眼都叫眼泪腌肿了。心想我再也没有亲人了。可是我们的党把我当作自己的儿子,像父母一样关心我,爱护我,培养我。我年纪小,打起仗来跑不动,叔叔们就轮流背我;敌人炮弹落下来,叔叔们就用身体遮盖我。我是党抚养大的,党就是我最亲最爱的人。”
我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无心再洗衣服,胡乱揉了几下,提着水淋淋的衣服回来了。
不久,我申请参加了青年队。……修好的步枪堆满了仓库,因为缺少刺刀,不能送上前线。领导上调我到刺刀制造班,赶造刺刀。
造刺刀全用手工,刺刀上那两道槽,得用凿子一下一下挖,这样来得很慢。虽说是冬天,窗外飘着雪花,汗珠还是顺着背脊往下滚。忙了一天,才造了一把,一检查,还是废品。吃饭的时候,看见同志们都欢天喜地,我更觉得问心有愧,心想,同样长两只手,吃的也不少,为什么别人一天能做几把,我却一把也造不成?越想脸越发烧,饭在嘴里团团打转,却咽不下去,好像有刺卡着嗓门。我坐不住了,忙丢下饭碗,跑到屋外去。
我严格检查了自己:既没有偷懒,甚至比别人还要累,那为什么落在后边呢?拿没有经验,工具使不惯,来安慰自己,就更可耻了。这等于没有上战场,先准备做俘虏。这样的人,如何能做战士?
天黑下来,我坐在村边一棵歪倒的枯树干上。雪花飘落着。深谷里不时传来猿猴的哀鸣。我仰起脸,清凉的雪花使我稍微感到一阵舒畅。……忽然罗克绳走来,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你不舒服吧?一个人跑到这里坐着,多冷啊!”
他给我掸着雪。我们一起绕着村子,无目的地走着。我心里有很多话,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还是罗克绳先问我:
“今天工作得不好吗?”
“糟透了!”
“这样的事,我也碰到过。有时候,工作没做好,就顿脚捶胸,恨不得把自己撕成几半。等到稍微清醒一下,发现自己还留在老地方,一步也没有前进。这太可笑了。工作有缺点,光发一阵疯,骂自己一顿,又有什么用?应该多问问别的同志,请他们帮助你。这并不丢人呀!”
平静的话语,句句打动我的心坎,我发现自己正是原地踏步。一个坚强的人,碰到困难,是不会这样惊慌失措的。应该钻进去,虚心向别人学习。想到这里,我立刻快活了。
第二天早晨,我一进车间,就去找老同志请教。他们让我站在旁边看着。我发现他们每人手边都有十多把凿子,用坏这一把,马上换那一把;我呢,只一把凿子,用钝了,现磨现淬火,耽误许多时间。人家的锤子砸下去沉甸甸的,我的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我那个老虎钳也太小了,夹不住活。这一下弄明白了。我连夜改造好工具,以后干活快多了,造出的刺刀也经得起检查了。
车间里贴了一幅大标语,上面写着:“我们多流一滴汗,战士少流一滴血!”每次看见这鲜红的大字。胸口就止不住激烈地跳动。觉得自己的工作和革命事业联在一起,干活也更有劲。那天完工,数数刺刀,竟赶上了其他同志的数目。
春天又来到了,心里又轻松又愉快,锤子抡起来也更有力。在这万物生长的季节,我们修械所也承担了新的任务。所长宣读了军部的命令,要我们在山沟里建立第一座兵工厂,制造新步枪。
在我们面前,摆着数不尽的困难,没有厂房,没有材料,更没有机器。可是,困难是不能压倒创造的热情的,我们决心从无到有,把工厂建立起来。
当天就出发勘察新厂址。我们沿着麻岭坑山脚下的小溪向前走,过了树干搭成的小桥,转过羊肠小路,进入深林。这里完全是没有开垦的处女地。小溪穿过乱草,穿过山脚的密林,口渴的獐子们安闲地在溪边饮水,偶尔昂起头来,看着行人。
前面有一块不大的盆地,古老的松林遮蔽了阳光,林间显得异常幽暗,多年堆积的落叶,发出刺鼻的霉味。就在这里,我们开始建设自己的兵工厂。
山村里的农民们,成群结队带着斧头锯子来帮助我们。我们扫清腐朽的落叶,砍倒大树,搭起屋架,又到小溪旁伐倒粗大的竹子,编成围墙,把苇草铺上屋顶,把墙壁糊上泥,剧上石灰。不到一个月,制造车间、修枪车间、锻工车间、枪托车间和炊事房、宿舍、办公室、俱乐部,都一一出现了。
我们从麻岭坑搬进了山谷。领导上拨出一座大房子,作全厂青年队员们的宿舍。派我担任青年班的班长。
搬来的第一夜就发生了意外的事。半夜里,五班的宿舍乱嚷起来,杯子碗盆摔得乒乓响。我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慌忙披上衣服跑过去。五班的同志从床上跳到桌子上,又从桌子上跳到地上,堵着门大喊:
“捉活的,捉活的!”
我们点起松明一看,遍地都是茶壶、茶杯的碎片,桌子也打翻了。老李光着膀子蹲在地下,两手按着一个小獐子,叫道:
“快拿绳子来!”
大家一边忙着捆獐子,一边问:
“怎么回事?”
老李牵着那只吓得浑身哆嗦的小獐子,说:
“这个小东西真坏透了,半夜跳上床来,在我脸上乱舔,我还以为是谁跟我开玩笑呢!想不到……”
他轻轻拍了一下小獐子的脑袋。大家止不住打了半天哈哈。老柴一边架翻倒的床铺,一边做鬼脸说:
“老李,该你好福气,头一天就有个四条腿媳妇送上门,保险以后百事如意。”
大家兴奋得不能睡了,亲密地挤在一块,坐在床沿上、桌子上,谈着生活,谈着未来,谈着自己的心愿。尽管各人都有不同的爱好,但是大家关心的却是一件事:让我们的工厂变得更好。
车间里安上了土机器。枪筒是要用旋床旋出来的,我们没有旋床,就把大长木凳的四条腿埋半截在土里,在木凳一端钉上两个铁叉,叉子当中放一根带有木轮子的铁棍当车轴,车轴前面的凳子中间再钉上一个铁叉,枪筒一头卡在车轴上,一头搁在铁叉上,木轮一转,枪简也跟着旋转。这样就成了一部最简单的旋床。
枪筒里要有来复线,好叫弹头正确地飞行。我们没有造来复线的机器,就在地上埋了一截租树桩,对面竖着埋—块厚木板,木板中间钉个母螺丝,用一块扁铁板拧成和来复线相等的螺旋形,穿过木板上的母螺丝,一头安上四个刀口的刀,一头安上木柄,把刀插进固定在树桩上的枪筒里。这就算是刻来复线的机器了。工作起来,握住木柄来回推拉螺旋,枪筒就刻出了来复线。
我们又造了打光机。把铁棍插进枪筒里,浇上铅,拿下来抹上菜油,再把破玻璃碾成碎末,用细罗筛好,洒在铅棍上。如果来复线有毛碴,就用我们自制的打光机在枪筒里来摩回擦,不一会,来复线就又光又滑了。
没有发动机,我们就借老乡磨面的石磨,在磨眼上插进一根铁棍当轮轴,埋下两根树桩当轴承,把石磨架起来摇,就算是发动机。再缝一条厚布带代替传动皮带,一摇磨扇,车轴转起来,土机器就能生产。
新步枪一批又一批地送到前线去了。
一天,有几个人来参观工厂,中间有—个外国妇女,穿着和我们一样的军装,脚上着的草鞋,还会说中国话,她就是我们的国际友人史沫特莱。
她先要了一枝新造的步枪,拉开枪机,仔细察看了各部分的构造,不住口地赞扬工人们的手艺,并且要我们在小坡上埋—块钢板,她举起枪来向着钢板一连打了三枪,子弹都顺利地穿过了。她放下枪问:
“用什么机器造的?”
我们领她走进了车间,那里没有一部机器,只有一些长凳子、矮凳子、木桩、木板和旋转着的石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