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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很费力得对她丈夫说她不想死,但她还是死了。是半夜走的,我不在科里,第二天来上班知道她已经去世。可能是因为之前就知道她真的是活不下去的,对她的死亡,我没有感触。后来有一个病人是在我陪老师值班的时候死的,特别快,一下子心衰,人就没了。按理说我是刚入临床的实习生,对待接二连三的死亡应该很有感慨才对,可是我的情绪竟死活不见波动!那样子的平静,连我自己都惊讶。”
“我见过半身瘫痪的,见过植物人,见过痛得死去活来的,见过伤口长蛆的。我在急诊科时不时能遇见被人砍得、被车撞的。骨折不算什么,飙血不算什么。”
“我入妇产科第一天就被安排参观人流术。啊,就是你们带朱媛去做人流的那天,不知道你有没有认出我来。”见他点头,我笑了笑,又急急忙忙继续往下讲。“有一次我在产房观看顺产,突然有一个护士让我去隔壁待产室,说那边有个正在引产的,让我注意观察情况。我去了,看到胎儿出来半个,产妇正在呻吟。护士过来后吩咐我带上手套帮产妇将胎儿拉出阴道。那是个六个月的女婴,我抓住她的脖子,将她拽出母亲的阴道。她还活着,挣扎了两下……六个月,才六个月……是她的母亲不要她了……然后还是我,亲手将她放进处理袋……”我还记得那个女婴全身紫红,那么柔软……“阿涵听说后表情很诡异,她说我太强大了居然敢亲手去做……可是我当时真的什么感觉想法念头都没有,很镇定,很冷静,甚至面无表情……我想,要么是我胆大,要么是我冷血……”
我喘口气。肺活量不够,一下子说这么多还是比较累的。
“赵琛说,医生这个职业需要冷静,而头脑冷静和内心麻木是有本质区别的。显然,我是情感胜过理智的冲动型,那么我的镇定不过是内心麻木的表现罢了。”
“所以,郝守宁,我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小女生玩深沉。我只是用事实,很诚实很认真地告诉你,我冷血。”
被别人指责为冷血还不如我自己来评价。我不想重复当年,那个自称喜欢我的人,那个我也曾喜欢过的人,用陌生疏离的语气,说“谢扬,你够恨!”。
郝守宁突然握住我的手:“扬,你有没有发现你在述说的时候双手会不自觉地比划?”
嗯?
我直直望着他。他的清秀面庞,他的深色的瞳里隐隐有我的身影。
“你在紧张。”他露出浅浅笑意。
胡说八道。我紧张什么?即没有天崩地裂,也没有妖魔鬼怪,最最要紧的,又不是“突然发现第二天要考试我还没开始看书复习”这等火急火燎的情况。
“虽然你看上去是非常冷静地在述说事实,虽然你仿佛很希望我认可你冷血这个事实,但你的内心,”他指了指我的心脏位置,“这里,它渴望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先知吗?!”
感情没有保险
我讨厌自以为是的人。
自以为了解我,自以为很深沉很知性,自以为他所做得一切对于我来说是最佳选择。
我讨厌郝守宁!
他说:“小扬,下次遇到那些让你以为自己冷血的事件时,仔细留意一下那时的心情,好不好?”
好吧,至少他没有说出类似于“你想多了,那只能说明你具备专业素养,是理智而非冷血,是医生这个特殊职业必要的心理素质”等等废话。那样的废话会让我认为对方是用不屑的心态回应我的认真叙述。要是遭遇如上的敷衍待遇,是人都会郁闷吧?
“没必要留意。静如止水,静如死水,就那样子。”我没好气回答。
“那么事后呢?”
事后?我眨巴眨巴眼,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我耸肩叹气,“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一般很少再去回忆那些事情。”更不消说重新回味思考研究情绪是否波动心态是否稳定这类问题了。所以说今天不小心一回忆发现原来有这么一大堆可以用来证明自己冷血的事例。
“那么你现在去回忆那些事情时是什么心情?”
他还没完没了了。我噘嘴,嘟囔了一句:“没心情。”可是见到他用期待鼓励的眼神一直一直盯着我看时,还是忍不住心软,很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才说:“有……那么一点点悲哀。不是为别人……”声音不自觉变低,“……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是的,为自己悲哀。
这是我选择的道路,是我亲手填的专业,是我的人生。不管多苦多累,哪怕心底再害怕再不安,都只能靠自己去挑战去面对。或许我的潜意识一直在排斥医生这个职业,可是表面上我做得很好。开膛剖腹,我可以很冷漠地直面鲜血,甚至死亡。“就算我害怕又能怎么样?我害怕,就会有人冲上去替我解决这一切吗?”
深爱我的父母会无条件支持我的选择,可是他们不能替我走完我的人生。朋友之间,亦总不会时时刻刻陪在身旁,帮我挡去所有的风雨。就算是曾经那么单纯的喜欢,喜欢到承诺一起迎接残酷的高考约好去同一所大学的人,还不是各自分飞彼此舔拭伤口?
这个世界上有几十亿的人,可是我们拥有的都只有自己。最初的,也是最终的。除了自己,谁也无法依赖。
既然害怕只会让自己退后,不如麻木地往前冲。
可是我还是不自觉地感到悲哀。有一个人,可以永远依靠,永远保护着、宠爱着你,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惜从来不存在永远。
人心善变。
说到底,我还是太过胆小懦弱。
“郝守宁,我没有自信……我害怕未来,我害怕一个人去面对不确定的未来,怎么办?”我好沮丧。赵琛总喜欢一针见血,而我每次都能被他刺中。真不幸。
“那你能不能鼓一次勇气?”他轻轻拍着我的头,像拍着自家宠物,“试试和我在一起?”
“有多大风险?”我可怜兮兮。
“不知道。”他微微叹息,“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想欺骗你,小扬,但我希望我们都能努力一次。”
手术会有意外,感情没有保险。
“那……”我咬着唇,传来钝钝的痛,“可不可以先来一段试用期?”
五月接近尾声的某天,有雷阵雨,转晴,气温稍稍降低。我翘班,为了一个叫郝守宁的男人。那个男人在那天成为我的试用期男友,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一个月过五天。
没什么惊天动地,也没什么甜言蜜语。就像这个地球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每一对平凡的情侣,被时光湮没。
他送我回医院。车子在正门停稳后,我准备跳下车,左手突然被拉住。
“Goodbay kiss。”某人笑得奸诈。
我将脸皱成包子,痛恨自己一时心软上了贼船,哀怨地瞪着他。
“亲脸总不过分吧?”他居然摆出比我更无辜的表情。
好吧,一咬牙一闭眼也就过去了。我深吸气,凑过去,在他脸颊上碰了碰。
“乖——”他得寸进尺,一脸得意地摸摸我的脑袋,“回去好好休息,晚安。”
“安。”我很忿忿。跳下车,头也不回,很大步地走。呃,只是在拐弯的时候偷偷瞄了一眼,就一眼……他的车子还停在那里。于是心满意足,哼起小曲儿飘向寝室去也。
回到寝室第一件事是满脸谄媚摇着尾巴奔到阿涵面前。“阿涵,下午没发生什么事吧?”
“嗯。”她从《妇产科学》里抬头,“没人发现你没去,我连请假都不知道跟谁说。”
我摸下巴。果然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实习生而已。
“那个人……”
“啊寝室好热——”我抽抽嘴角,以光速水平将她拽出寝室。“我不想被唾沫星子湮死。”我呼出一口气,对上阿涵的目光,脱口否认:“那个人只是普通朋友。”
为什么?因为阿涵不值得信任?还是我潜意识里不曾认可他?
“哦。”阿涵相当镇定,“我只是觉得那个人看上去比较深沉,怕你被骗。”
啊——我一怔,过了一会,笑弯起眉眼,蹭着阿涵的手臂:“阿涵你真好。”
“请我吃冰激凌就可以了。”
我在她嘿嘿两声奸笑中,无语石化。
第二天,我踩着八点上班的底线抵达门诊部。专科门诊在三楼。妇产科门诊分产科、妇科、专家门诊。阿涵昨天做了一下午的妇科检查取白带,今天终于崩溃,死活不肯去妇科门诊。我很乖巧地躲在研究生、进修生之后,或者“在妇科忙碌时溜去产科,产科奔波时回归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