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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到。」我说,「才十六天。」
「树还倒在那里挡路!我真想开一张账单给官方,为我们砍下与拖离道路的每棵树请款。这棵树又要耽误我们三小时了。」车子逐渐停止时,他跳下车。
「我觉得不错啊。」母亲说,从车子后方绕到前头,「这让我们有机会来点热食。」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父亲一眼,「一天结束时,勉强随便抓点东西吃,实在令人沮丧,身体需要补充更多的东西。」
父亲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说的也是。」他说。
「亲爱的,」母亲叫我,「你可以帮我找些野生鼠尾草来吗?」
「我不知道这一带有没有长。」我语气中带点适度的不确定。
「去找一下无妨。」她婉转地说。她用眼角看着父亲,「如果你能找到足够的量,就抱一堆回来,我们可以晒干备用。」
通常,我能不能找到我想找的东西都不是很重要。
我习惯傍晚时离开剧团到处晃晃,爸妈准备晚餐时,我通常会去跑腿办点事,不过那只是我们离开彼此一会儿的借口。上路时很难保有个人隐私,爸妈和我都需要一些隐私,所以我花个一小时捡一大把柴火,他们也不会在意。如果我回来时他们还没开动,那也很正常。
我希望他们好好把握那几个小时,不要浪费在点炉火与切菜等等琐事上。我希望他们像平常那样一起唱歌,希望他们回到车上缠绵,之后躺在彼此身边细语呢喃。我希望他们在一起,忙着关爱彼此,直到终日。
这只是个小小的希望,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们都死了。
但我还是如此希望着。
◇◇◇◇
当天傍晚,我独自在林里消磨时间,玩着小孩子用来娱乐自己的把戏,那是我人生中最后几个无忧无虑的小时,是我童年的最后片刻,我们就略过这段时间不谈吧。
我回到营地时,太阳正开始西沉,我看到尸体如破烂的玩偶般散落四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毛发燃烧的味道。我因震惊与恐惧而发愣,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所措。我们也略过这段时间不谈吧。
事实上,我想完全跳过当天傍晚发生的一切。如果那一段对整个故事来说毫无必要,我想就此省却你的负担。但是这段太重要了,这是故事的转折点,就像是开启门扉的铰链。就某方面来说,这正是故事的开端。
所以我们就好好来说吧。
◇◇◇◇
傍晚的空气中散布着阵阵烟雾,四处一片寂静,仿佛剧团的人都在聆听着什么,屏息等候着什么。风撩拨着树叶,把一阵烟像低矮的云层般吹向我。我走出森林,穿过烟雾,朝营地走去。
我从烟雾中走出来,揉着熏痛的双眼,环顾四周,看到崔普的帐棚半塌在那里闷烧,防水帆布断断续续地烧着,呛鼻的灰烟就盘旋在靠近地面的宁静暮色中。
我看到泰伦躺在他的马车旁,手中握着断剑,他平常穿的灰绿色衣服染成一片血色。他有一只脚怪异地扭着,穿过皮肤露出的断骨显得格外的惨白。
我站着,目光离不开泰伦,他那灰色的上衣、鲜红的血渍、白色的骨头。我凝视着,仿佛我在了解书中的图表一样。我的身体逐渐僵麻,感觉整个脑袋像糖浆般浓稠得难以思考。
有一小部分的我知道,我处于极度的震撼中,一再对我复述这个事实,我用阿本教我的技巧不予理会,我不想思考我看到的状况,我不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想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灰烟打断了我的视线,我茫然地坐到最近的火堆边,那是珊蒂的火,正炖煮着一小锅东西,在一片混乱中显得异常熟悉。
我把焦点放在锅子上,一个正常的东西。我用一支棒子翻动着内容物,看到东西煮熟了,很正常。我把锅子拿开火堆,放在珊蒂尸体旁的地上。她的衣服破烂地挂在身上,我试着帮她把头发拨离脸庞,结果手上沾满了黏稠的血迹。火光映照着她空洞的眼睛。
我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崔普的帐棚现在整个烧了起来,珊蒂的马车有一轮压在马力恩的营火上。所有的火焰都带了点蓝色,让现场看起来如幻似梦,离奇诡异。
我听到声音,盯着珊蒂的车子边缘,看到几个不熟悉的男女围坐在火边,那是我爸妈生的火。我感到一阵晕眩,伸手抓着马车的车轮以站稳身子。但我一抓,原本用来固定车轮的铁片就碎了,变成砂状铁锈散落。我抽开手,轮子发出咯吱声,开始裂开。车子开始崩解时,我往后退,木头就像老树桩腐败一样,整台车化成碎片,碎落一地。
现在我完全看到了那个火堆,其中一个男子往后翻了个跟斗,站起来时手里拿剑,他的动作让我想起从瓶子里流到桌面上的水银:利落滑顺。他的表情专注,但身体放松,就好像他刚站起来伸展身子一样。
他的剑白皙高雅,挥动时划过空气,发出刺耳声响,让我想起严冬中最冷的天气里,万物皆止,连呼吸都有种痛楚感的寂静。
他离我约二十多尺远,但我可以在逐渐黯淡的暮色中清楚看见他的样子,我对他的记忆就像我对母亲的记忆一样清晰,有时更有过之无不及。他的脸庞瘦尖,如瓷器般完美无瑕,他的长发及肩,发色如霜,微微卷曲,垂落在脸庞两侧。他是苍白如冬季般的生物,整个人冷若冰霜,白如冬雪。
除了眼睛。那双眼睛黑如羊眼,但没有瞳孔。他的眼睛就像那把剑一样,都没有反映出火光或暮色。
他看到我时,松懈了下来,放下剑尖,露出皓齿笑着,那是梦魇的表情。我原本紧紧裹着如厚毯般的困惑感,顿时好像被贯穿似的,好像有双手探入我的胸膛,紧抓着不放,那可能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的感到害怕。
火堆边,有个留着灰胡子的秃头男子笑道:「看来我们错过了兔崽子。辛德,小心点,他的牙可能很利。」
那个名叫辛德的家伙把剑收入剑鞘,发出树木因负荷不了冬雪而折裂的声音。他隔着距离跪了下来,他的动作仍让我想起水银的移动。现在他的目光和我平视,黑色无光的眼睛下,逐渐透露出关切的表情,「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站在那里不发一语,像只受惊的小鹿般僵在原地。
辛德叹气,眼睛看了一下地面,他再度抬起来看着我时,我看到凹陷的眼睛里透露出怜悯的眼神。
「年轻人。」他说,「你的父母究竟在哪里?」他凝视了我一下,然后回头对着火边的其他人问。
「有谁知道他父母在哪里?」
有些人冷冷地笑了,好像听到特别精彩的笑话一样,其中有一两人还大笑出声。辛德回头看我,怜悯的神情如碎裂的面具般剥离,只剩脸上那如梦魇般的笑容。
「这是你父母生的火吗?」他语气中带着恐怖的愉悦感。
我茫然地点头。
他的笑容缓缓消逝,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语气平静而冷酷:「有人的父母一直在唱完全错误的歌。」
「辛德。」火堆的方向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他的黑眼因为恼怒而眯了起来,「什么?」他厉声道。
「你让我愈来愈受不了了,这家伙没做什么,就给他个痛快吧。」那冷淡的声音讲到最后几个字眼时,好像很难说出口似的。
那声音是来自一位没和其他人坐在一起的男子,他坐在火堆边缘的影子下。虽然天空还亮着傍晚的余晖,他和火堆之间也没有隔着什么东西,但那影子就像浓稠的黑油般围着他。火堆烧得劈啪作响,火苗生动地舞着,带着一点蓝焰,但闪烁的火光都没靠近他。他头部周围的影子更浓密,我可以隐约看到类似祭司穿的深色蒙头斗篷。但是影子下的东西是如此深邃,就好像半夜往井里窥探一样。
辛德稍微看了一下影中男子,接着又移开目光。「海力艾克斯,这不干你的事。」他喝斥。
「你似乎忘了我们的目的。」影中男子说,冷淡的语气变得更加锐利,「还是你的目的跟我的不同?」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小心,仿佛意有所指。
辛德傲慢的神情转瞬消失,有如水从桶中一泄而空。「不,」他说,转头面对火堆,「当然不是。」
「那很好,我可不希望我们长久的交情就此结束。」
「我也是。」
「辛德,对我重述一次我们之间的关系吧。」影中男子说,他隐忍不发的语气里蕴含着深深的怒意。
「我……我为您效劳……」辛德做出安抚怒气的手势。
「你是我手里的工具。」影中男子轻声打断他的话,「就只是这样而已。」
辛德的表情露出一丝反抗,他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