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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莫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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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知道了老头儿是我的故乡人,解放前进城做工,现在已退休,想念家乡,不愿意把骨殖埋在城西那个拥挤得要命的小山头上,想埋在高密东北乡坦荡荡与天边相接的原野上。老头儿说那场大蝗灾后遍地无绿,人吃人尸,他流浪进城,再也没回去。

  我很兴奋,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了一会儿话,天已黄昏,公鸡花象火苗子一样燃烧着,画眉的眼珠象两颗明亮的火星,树丛里椅子上教授用蛔虫般的手指梳理着大姑娘金黄的披肩长发。他们幸福又宁静,既不妨碍交通,又不威胁别人的生命。我忽然觉得应该为他们祝福。落日在西天辉映出一大片绚丽的云霞,头上的天混混沌沌,呈现着一种类似炼钢炉前的滓渣的颜色,马路上的成千上万辆自行车和成千上万辆汽车都被霞光照亮,街上,垂在尚未完全放开的白杨树叶下的路灯尚未通电。施行夏令时间后,我总是感到有点神魂颠倒,从此之后,画眉鸟儿彻夜鸣叫就不是一件反常的事情了吧。在椅子上,教授的银发闪烁着璀璨的光泽,好象昆虫的翅膀。画眉鸟抖动着颈上的羽毛歌唱,也许是詈骂,在霞光中它通红、灼热,我没有任何理由否定它象一块烧熟了的钢铁。老头儿的鼻尖上汪着一层明亮的红光,他把画眉笼子从树杈上摘下来,他对我说:小乡亲,明天见了!他把黑布幔子蒙在鸟笼子上,焦躁的画眉碰撞得鸟笼子嘭嘭响,在黑暗里,画眉拖着尖利的长腔啸叫着,声音穿透黑暗传出来,使我听到这声音就感到很深的绝望,我知道该回家了。附近树下遛鸟的老头儿们悠晃着鸟笼子大摇大摆、一瘸一颠地走着归家的路,鸟笼子大幅度地摇摆着。我曾经问过老乡,为何要晃动鸟笼,难道不怕笼中的鸟儿头晕恶心吗?老乡说不摇晃它它才会头晕恶心呢,鸟儿本来是蹲在树枝上的,风吹树枝晃动鸟儿也晃动。晃动鸟笼子,就是让鸟儿们在黑暗的笼子里闭上眼睛思念故乡。



  我站在树下,目送着鸟笼子拐入一条小巷。暮色深沉,所有的树木都把黑魆魆的影子投在地上,小树林的长条凳上坐满了人,晦暗的时分十分暧昧,树下响着一片接吻的声音,极象一群鸭,在污水中寻找螺蛳和蚯蚓。我捡起一块碎砖头,举起来,想向着污水投去——

  我曾经干过两次投石的事,每一次都落了个坏下场。第一次确实是有一群鸭在污水中寻觅食物,它们的嘴呱唧呱唧地响着,我讨厌那声音,捡了一块石片掷过去,石片准确地击中了鸭子的头颅,鸭子在水面上扑楞着翅膀,激打起一串串混浊的浪花。没受伤的鸭子死命地啄着受伤的同伴,用发达的扁嘴。白色的鸭羽纷纷脱落,鸭子死了,漂在水面上,活着的鸭子沿着肮脏的渠边继续觅食,萎靡的水草间翻滚着一团浑浊的泥汤,响着呱唧呱唧的秽声,散发着一股股腥臊的臭气。我掷石击中鸭头后,本该立即逃跑才是,我却傻乎乎地站着,看着悲壮的死鸭。渠水渐趋平静,渠底的淤泥和青蛙的脚印清晰可辨,一只死蛤蟆沉在水底,肚皮朝着天,一只杏黄色的泥鳅扭动着身躯往淤泥里钻。那只死鸭的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象两只被冷落的船桨耷拉在水中。渠水中映出我的巴掌大的脸,土黄色,多年没洗依然是土黄色,当时我九岁。鸭的主人九老妈到渠边来找鸭子回家生蛋时发现了我和她的死鸭,当时的情景我记忆犹新——

  九老妈又高又瘦的身躯探到渠水上方,好象要用嘴去叼那只死鸭,那时我看到她的脖子又细又长,好象一只仙鹤。她脑后的小髻象一片干干巴巴的牛粪。九老妈是没有屁股的,两扇巨大髋骨在她弯腰时突出来,正直地上指。令人心悸的喊叫声从九老妈的胸膛里发出,平静的水面上皱起波纹,那是被九老妈的嘶叫声砸出来的波纹。紧接着,九老妈就跳到渠水中去了,她的步子迈得是那样的大,一步就迈过了半条渠,高腿移动时她的身躯还是折成一个直角,整个人都象用纸壳剪成的——会念书以后我知道了九老妈更象木偶匹诺曹。九老妈拎起鸭来,口里大发悲声。她万不该在渠底滞留——水底的淤泥是那样松软那样深,她的双脚是那样尖锐那样小,她光顾了哭她的鸭子啦,感觉不到两只脚正往淤泥里飞快地陷,我看不到她的脚下陷,她跳下渠时把水搅浑了。我看到她在渠水中渐渐矮下去,水飞快地浸透了她的灯笼裤子,上升到相当于屁股的位置。她想转身跳上渠岸时淤泥已经把她固定在渠里了。她还没忘记死鸭子,还在骂着打死她的鸭子的坏种。她一定想干脆爬到渠对面去吧,一迈步时,我听到了她髋骨“咯崩、咯崩”响了两声。九老妈扔掉鸭子,大声嚎叫起来。

  后来她想起了站在渠畔上的我,便用力扭转脖子,歪着那张毛驴一样的脸,呼叫着我的乳名,让我赶快回村里找人来搭救她。

  我冷冷地看着她,盘算着究竟去不去找人抱她上来。一旦救她上来,她就会忘掉陷在泥淖里的痛苦而想起死掉鸭子的痛苦;我喊人救她的功绩将被她忘得干干净净,我打死她的鸭子的罪过她一点也不会宽恕。但我还是慢吞吞地往村子里走去了,我边走边想九老妈这个老妖精淹死在渠水里也不是件坏事。

  我找到九老妈的丈夫九老爷,九老爷已经被高粱烧酒灌得舌头僵硬。我说九老妈掉到渠里去了,九老爷翻着通红的眼睛咂了一口酒说话该。我说九老妈快要淹死了,九老爷嗞地嘬一口酒说正好。我说九老妈真要淹死啦你不去我可就不管了。九老爷把瓶子里的酒喝光了,开身跟我走。我看到九老爷从草垛上拔下一柄二齿钩子,拖着,跟我走。他摇摇晃晃,使人担心他随时都会歪倒,但他永远歪不倒,九老爷善于在运动中求平衡,在歪三扭四中前进。

  隔老远就听到九老妈鬼一样的叫声了。我们走到渠边时,看到渠水已淹到九老妈的肚子,她的两只手焦急,绝望,象两扇鸭蹼拍打着水。渠道里的臭气被她搅动起来,熏得人不敢呼吸。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九老妈拧回头。一见九老爷到,九老妈的眼睛立刻闪烁出翠绿的光芒,象被恶狗逼到墙旮旯里的疯猫的眼睛。

  九老爷不晃动就要歪倒,他在渠边上前走走,后倒倒,嘴角上漾着孩童般纯真的笑容,两只红樱桃一样的眼睛眯缝着,射出的红色光线亲切而柔和。

  死不了的醉鬼!九老妈在水里恶狠狠地骂着!

  九老爷一听到九老妈的骂声,狡猾一笑说,你还能骂老子,拖上你来干什么?拖上你来还不如拖上那只死鸭子来,煮了下酒。那只死鸭子已漾到渠道边,九老爷用钩子把死鸭挠上来,提着鸭颈,拖着二齿钩子转身就走。

  九老妈双手拍打着手,连声告饶。

  九老爷转回身来说:叫亲爹!

  九老妈爽快地叫着:亲爹亲爹亲爹!

  九老爷挪到水边,双手高举起锋利的二齿钩子,对着九老妈的脑袋就要楔下去。九老妈惊叫一声,用力把身体歪在水里。九老爷晃荡着身体,嘻嘻哈哈地笑着,象老猫戏要小耗子一样。二齿钩子明亮的钢齿在九老妈头上划着各种各样的曲线,九老妈的半截身子左倒右歪,前倾后斜,搅得满渠水响。最后,九老妈气喘吁吁,身体不再扭动,颈子因为一直扭着,头好象转不回去了。污水已经淹到她的乳下,她的脸胀得青紫,头发上淌着渐渐沥沥的脏水。九老妈忽然放声大哭,哭里搀着骂:老九,老九,你这个黑心的杂种!老娘活够啦,你把老娘用钩子打死吧……

  九老妈一哭,九老爷赶快哄,别哭别哭,抓住钩子,拖你上来。

  九老妈一只手抓住一根钩子齿,侧歪着身子,嗓子里还是“嗝嗝”地哽咽着,净等着九老爷往上拖。

  九老爷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攥住二齿钩子的木柄,死劲往后一执。九老妈的身体在渠水里鼓涌了一下,九老妈的嘴里发出哎哟一声叫,九老爷手一松,九老妈又陷下去,水和淤泥咕噜咕噜响着。

  我帮着九老爷把九老妈从淤泥里拔出来。九老妈象一个分叉的大胡萝卜。渠水咕咕地响着,淤泥四合,填补着九老妈留下的空白,一股奇异的臭气从渠里扑上来,我坚信在中国除了我和九老妈、九老爷外,谁也没闻过这种臭气。

  我们把九老妈拖到渠畔草地上,阳光十分灿烂,照耀着草地,那是盛夏的上午,沼泽地里汪着铁锈色的水,水面上漂浮着铜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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