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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头颅。对于谭嗣同来说,他不必像帝王将相们那样访仙炼丹、期望长生不老,他在刀锋临近头颅的一刹那,就已经把死亡置换成永恒,置换成如浮士德所描述的“最高瞬间”。
1913年,湖南省代督军兼民政长刘人熙,呈请北洋政府褒扬谭嗣同,兴建纪念祠。当时的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与内阁总理大臣唐绍仪公布褒扬令,与此同时,当地政府拨500平方尺地,于1914年,由谭氏族人自费兴建,次年竣工。今天,纪念馆内还收藏着袁世凯签名的褒扬令以及题词。阴险毒辣的袁氏在题字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呢?尽管根据近年来历史学家的考证,认为谭嗣同并没有亲身进入袁氏的军营游说,而袁氏也并没有向慈禧太后告密,但是袁氏显然是参与镇压戊戌维新的保守派干将之一。谭嗣同的死亡,无论如何他都脱不了干系。袁大头会恐惧吗?会惭愧吗?这样揣度他,未免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谭嗣同与袁世凯之间的差别,表明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远远超过了人与动物之间的差别。
谭嗣同就义五十年之后,当时著名的新闻记者张慧剑在笔记中专门记载了“谭壮飞被害五十年”一则。他充满敬畏之情地写道:“壮飞之胸襟、抱负、胆略、品质,求之历史上殆不可多得似者。人仅盛称其与大刀王五缔交一事,而不知其本身即为第一等之大侠。”又一个五十年过去了,今天的我读到这段话,真有起死人而肉白骨之感。倘若时间倒流,谭嗣同与张慧剑都起死回生,我能够与他们一起举杯邀明月,虽然不胜酒力,也要一醉方休。大部分的生命都是灰暗的,但是只要拥有一两个闪亮的瞬间,生命就有了独特的价值和意义。谭嗣同有《感怀》诗,说的也是这样的意思:“死生流转不相值,天地翻时忽一逢。且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已溟蒙。桐花院落乌头白,芳草汀州雁泪红。再世金环弹指过,结空为色又俄空。”
谭嗣同不是风流公子、不是潇洒文人,而是义薄云天的大侠。他的武功也许比不上大刀王五,但在骨子里他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侠士。侠之大者,正如张氏所说,大在“胸襟、抱负、胆略、品质”上,武功倒在其次。张氏继续写道:“吾十余岁时读《仁学》,至‘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驱除,死无恨焉。若机无可乘,则莫若为任侠,亦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诸语,辄感激下泪。其时去壮飞遇害已三十年,民国建造且十年矣,史境大异而犹能中吾如此,则‘侠烈’之气有以致之也。”有人不相信人格的魅力和精神的感召,而只相信权力的魔力和金钱的吸引,他们会嘲笑谭嗣同的“迂腐”和“单纯”。这一分歧,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远远超过了人与动物之间的差别。不管怎样,在此后任何一个时代里,谭嗣同都能够找到他的知音。知音不在乎多,二三子足矣。
历史上的许多此革命和改革,最后都沦落为利益集团之间的争斗,而老百姓永远是刀俎上的鱼肉。戊戌变法与此前的政治斗争之间划上了一道深刻的鸿沟,这道鸿沟是谭嗣同和与他同时就义的五位烈士用他们的生命划出的。确如卡夫卡所说:“没有殉道者,任何运动都会蜕变为廉价投机的利益集团”,作为殉道者之一的谭嗣同,从精神的层面上提升了戊戌变法的价值。他以自己的死亡完成了“救死扶生”的大愿,从而在人类文明的天幕上,成为与布鲁诺、贞德、卡斯特利奥、甘地一样闪烁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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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读书
锯木皇帝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笑话,说乡间老农妇设想颐和园里的慈禧太后每天是怎么过日子的。终日辛劳的老太太对老头说:“太后的园子里一定种满了绿油油的庄稼,有丫头帮她收获,她只需要站在田埂上指挥。每天吃饭的时候,太后吃着又大又香的肉包子。”人们大多觉得这个故事很好笑,我听了后却觉得非常心酸:这就算是老太太想象力的极致了,她对天堂般的幸福生活的期望也就仅此而已。而宫廷中太后奢华的生活,早已经超过了奴隶社会时期商纣王“肉林酒池”的架式。大太监李莲英头上的一顶缀满珠宝的帽子,价值就抵得上一个州县一年的赋税。可怜的老百姓,最好对皇帝们的生活“不思”、“不议”、“不言”、“不说”。皇帝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本来就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一旦冒冒失失地去思议、去言说,出丑的只会是自己。
偶尔翻民国的史料笔记丛刊,在民国时期著名的新闻记者张慧剑的《辰子说林》中,发现了一则名为《锯木皇帝》的材料,信手拈来,颇值玩味。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德国发生革命,皇帝威廉二世逃到荷兰。战后协约国开巴黎和会,许多国家都希望审判威廉。尤其是当时的英国首相劳合?乔治为了获得选民的欢心,公开以“缢杀恺撒”为口号,日日叫嚣于各个演讲会上。在凡尔赛和约签字前夕,协约国准备成立特别法庭,审判战争元凶之一的威廉。最后由于当时复杂的国际形势,审判终于不了了之。
于是,前德意志帝国皇帝威廉,便在荷兰安静地度过了二十三年的余生。当年政务繁忙,今日闲暇无事,如何打发漫长的日子?放心,皇帝自有皇帝的办法。威廉从公众生活中消失以后,人们只是从报纸上得知他新的娱乐方式乃是“锯木”。皇帝亲自披挂上阵,操刀砍伐树木,二十多年间一共砍伐了六千六百多棵树。平均下来,不到三天就要砍伐两棵树。皇帝虽然是流亡皇帝,绝对还没有穷到亲自砍树挣饭钱的地步。因为,威廉出国前就收拾了不少民脂民膏,足以供自己和家人挥霍余生。那么,他为什么辛辛苦苦地去砍伐树木呢?难道仅仅是出于强身健体这一单纯的目的?
先不揭开谜底,再来讲讲另一个与威廉有相似爱好的皇帝的故事。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可没有威廉那么幸运了,他和家人在十月革命后不久就被布尔什维克枪杀在地下室之中。在被辗转囚禁期间,这位集残酷与软弱于一身的沙皇,最大的爱好也是“锯木”。苏联崩溃后,俄罗斯联邦国家档案馆首次公布了若干秘密档案和文件,其中就有沙皇的日记。尼古拉有记日记的习惯,尽管文字流于简陋,但也颇为真实地透露出他监禁期间的生活情况。在1917年6月20日的日记中,尼古拉这样写道:“白天,我们砍倒了网球场另一边的四棵枯树。”6月25日:“2点钟我们去散步。下了几场雨,但没把我们淋透。我们砍倒一棵杉树,并锯成了小段。我们看我们的人如何割草。”6月26日:“我给阿列克谢(皇太子)上地理课。我们在温室另一边离篱笆墙不远的地方伐倒了一棵杉树。”6月27日:“白天,我们又在老地方伐树。我们砍倒了两棵杉树,并锯成小段。”6月28日:“又在老地方伐树,砍倒三棵杉树。”7月6日:“白天,我们在树林里干活干得不错——我们砍倒了四棵杉树,并锯成了小块。”7月11日:“早餐后,我们又在老地方干活;砍倒了两棵杉树——我们几乎已锯完六十棵树了。”……在沙皇乏味的日记中,有接近一半的时间记载了锯树的活动,而且使用的是相差无几的笔调。可以设想,假如沙皇没有遭到枪杀,而像德皇一样安享晚年,他锯树的数量应该可以跟德皇像媲美。究竟谁是冠军、谁是亚军,倒是很难判断。
保皇主义者会根据这样的记载替皇帝辩解:看啊,我们的皇帝们是多么勤劳啊!他们像一名普通劳动者一样热爱劳动,凭什么说他们好逸恶劳呢?而今天的环保主义者会反驳说:皇帝们都是狂热的环境破坏分子,他们一个人就砍了如此多的树木,要是每个地球人都像他们这样破坏环境,地球早变成了不毛之地!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不过还是没有揭示出皇帝为何会喜欢砍树的深层原因。我倒欣赏张慧剑的说法:“锯木皇帝,无独有偶,心理学家分析此种心理,谓系人类之野蛮破坏性的遗留,盖此身已入囚奴,权力全被否定,满腔愤恨,仅有向静默之自然尽量发泄而已。”他进而画龙点睛地指出:“同此一手,前日用以签发宣战文书,置千百人于死地,今日乃只可锯木,杀一荏无言之树,真现实一严酷讽刺也!”
在专制社会里,权力如同梅毒,谁染上了它,谁就身体溃烂、心智失常。威廉是如此,尼古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