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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子前身是一家老式杂货店,她把它彻底改头换面,换上时尚的黑色麻石地板与白色墙壁。后面的一个房间改成开阔的厨房,所有蛋糕都是在这里做出来的,然后放到店面那一排亮晶晶的陈列柜里。陈列柜旁边的一面墙壁上挂着凡·高的《鸢尾花》、《向日葵》和《杏花》的复制品。她最喜欢的那幅《鸢尾花》是凡·高疯了之后的作品。她爱这张画胜过凡·高所有的《向日葵》。刚开店那阵子,她用蓝莓、芋头和绿茶慕斯做出一个蓝绿色的鸢尾花蛋糕,跟凡·高画里的一样。鸢尾花蛋糕很快就成为店里卖得最好的一款蛋糕。后来她又做了杏花蛋糕、樱花蛋糕和向日葵蛋糕,还有玫瑰蛋糕。她的玫瑰蛋糕是用大马士革玫瑰露与覆盆子调成的玫瑰覆盆子果酱做馅的,完成后在蛋糕表面豪气地铺满一片片堆成小山似的糖溃红玫瑰花瓣。
蛋糕店的名字用了她的乳名露露。店里的屋顶很高,那盏吊灯是她从家里搬来的,利用七根铝线把七团白色的毛绒线悬浮在半空,互相缠绕绽放,看上去就像一朵巨大的蒲公英,漏出浅浅的鹅黄色的光。风吹过的时候,灯也随风飘曳,她可以定定地望着灯而忘记时间流逝。这盏灯是她在巴黎一家小店捡到的宝,这些年来,她把它带进去她与男人同住的家,分手的时候又带着它离开。
墙上的挂钟指着八点三十二分,距离打烊不到半小时。她束起头发,身上穿着麦子色的羊毛混丝连身短裙,裹了件紫红色的开胸毛衣,在厨房那张长长的不锈钢工作台一边喝着老波特酒一边在纸上画着蛋糕的草图。听到推门的声音,她心里想着这个时候进来的多半是临时想买个生日蛋糕为朋友庆生的,可惜,今天所有蛋糕都卖光了。她脸上带着抱歉的微笑起身从厨房走出来。看到他时,她的微笑瞬间僵住了。她压根儿没想到进来的会是他,他好像也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她。这么多年以后,两个人既惊讶又尴尬地彼此对望着。
看见头顶那盏飘浮在半空中的蒲公英吊灯,他似乎明白了,首先开口说:“这家店是你的?”
“嗯。”她不知所措地朝他点头。
他把脱下来的毛帽子塞进身上夹克的口袋里,在店里看了一圈,对她说:“这里很漂亮。”
“谢谢你。”她僵僵地说着。
“你没教画画了?”他问她说。
“早就没教了。”她摇摇头。
她看向他,他一头剪得极短的黑发,身上裹了件黑色高领毛衣和羊毛夹克,双手插在墨绿色棉布裤的两个口袋里,脚上穿着灰色的运动鞋。那双好看的眼睛已然老了些,人成熟了,也瘦了。她不知道,在他眼里她是不是也老了些。即便是这样,他大概也不会告诉她。
“你比以前瘦了。”他有点紧张地微笑着说。
“你也瘦了。”她说。
他咧咧嘴说:“我以前一直有点婴儿胖。”
她绷紧的嘴角一弯,笑了。
看见她这么一笑,他也笑开了。
“你是要买蛋糕么?”她问道。
他瞄了一眼空空的蛋糕柜,眉头皱了皱:“蛋糕都卖完了吗?”
“今天生意特别好。”她说。
“看来我来晚了。”他抿着嘴苦笑。
看到他脸上失望的神情,她说:“我刚刚做好了一盘黑巧克力核桃布朗尼,放凉了就可以吃。要是你不介意等一会……”
“可以呀!我没有地方去,我也饿坏了。”他说。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没妨碍你下班吧?”
她摇头。两个人面对面直挺挺地站着,她问他说:“你要进来厨房等吗?”
“好的呀!”他微笑着说。
她领他到厨房去。一大盘黑巧克力核桃布朗尼蛋糕放在工作台的一端,本来是准备接下来这几天卖的。
“咦,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他说着坐到工作台旁边的一把高脚椅上。
看到她喝了一半的那杯老波特酒,他问道:“你一个人在喝酒?”
“一九七零年的老波特,你要喝吗?”
他兴致勃勃地点头:“听说一九七零年是个美好的年代。”
“你是说那个年代还是那个年代的波特?”她转身去拿酒杯,给他倒了一杯深红色的老波特。
“逝去的年代大抵都有各种的美好吧?”他脱下羊毛夹克放到椅背上,接过她手里的酒,缓缓呷了一口,抿抿嘴唇,“嗳,这酒真醇,很甜。”
“以前不怎么懂得欣赏老波特,是过了三十五岁之后才懂得它的好。”她抓起一把小风扇,两只手肘支着工作台的边边,用风扇把盘子里的布朗尼吹凉。她眼睛没看他,拼命在心里跟自己说,“镇静些,再镇静些就好。”
两个人好一会都没说话,然后他问:“这里就你一个人打理吗?”
她从那盘布朗尼里抬起眼睛,对他说:“不,其他人都下班了。”
“这里开几年了?”
“前年的十一月开业,刚好两年了。”
“哦。”
她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她搁下风扇,把两块布朗尼放在一个小盘子里递给他。
“可以吃了,晾凉了才好吃。你尝尝。”她说。
他用手拿起一块布朗尼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吃着。
她问他说:“味道还可以吧?我没放太多糖。”
“很好吃。”他微笑回答,“你做的蛋糕一向也好吃,你有天分。”
“以前是闹着玩,现在是谋生呢。”她边说边在他对面坐下来,拿起杯子啜了一口酒。分手以后,她曾以为,许多年后的一天,他和她也许会在街上偶然碰见。十年的日子一晃而过,她没想过他们的重逢会是他在厨房里吃着她做的甜点,喝着一瓶四十一年前酿造的酒。她想起那年他生日,她做了一个香香的榴莲蛋糕为他庆生。那是她头一次做榴莲蛋糕。蛋糕做好了,她一直等他回家,想给他一个惊喜,可他却在外面跟他那一帮朋友喝酒喝到午夜。等他终于带着醉意回到家里,他一进门,她气呼呼地拿起蛋糕往他脸上丢,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迎面飞来的蛋糕砸到,眼睛和头发全是奶油。
“干吗呢你?”他如梦初醒般,可怜巴巴地问了句。
“生日快乐!你应该庆幸这个不是榴莲!”她恼火地对他吼。吼的时候,她眼泪都涌了上来。
同一句话,她对他说过两次。头一次是他们邂逅的那个夜晚,他背着她回去宿舍。回去宿舍的路要经过成排的树林,在树下走过的时候,突然有个东西从树上掉下来砸到他的头。
“天!什么来的?”他用手摸摸头。话还没说完,咚的一声又掉下来一个砸到他。
“噢!天!”他痛得缩了缩脖子。
“是果实吗?好像是木棉花的果实呐。你没事吧?刚刚那咚的一声很响亮哩!”她在他背上抬头看,看不到是哪棵树上的果实,“你应该庆幸这个不是榴莲。”说完,她有点幸灾乐祸地笑弯了腰,差点儿就从他背上掉下来。
“小姐,你别摔下来才好。”他一副无奈的口吻,“要不是背着你,以我的身手,是不可能被砸到的呐。”
“你这话也说得太没良心了。要不是你,我才不会扭到脚。你没脑震荡吧?”
“脑震荡是没有。但是,被你这么一笑,我受到很大的心灵创伤。”
听到他这么说,她终于忍不住咯咯大笑:“你头预没起包吧?”
“不知道耶。应该没有吧?其实我挺喜欢吃榴莲。”他说着,轻哼着鼻子。
“真的?知音耶!我也喜欢!我小时在马来西亚的槟城住过几年,我妈妈在那边工作。你知道吗?最好吃的榴莲都在槟城。”
“我小时也在别的地方住过。”他边说边弯身穿过一株矮树。她伸出手摘下一片很大的树叶。
“是吗?你在哪儿住过?”她用摘下来的那片树叶为他们两个人扇凉。
“梦幻岛。”他回答。
“梦幻岛?在哪呢?没听过耶。”她嘟囔。
“也叫永无岛。”
“也叫永无岛?”她想了想,才发现上了他的当。她刚刚差点儿相信了他。
“呃,那不就是小飞侠彼得潘的永无岛?”她啐他一句。
“没想到你会相信!”他快活地大笑。
她笑着撅撅嘴:“胡杨,你是个捣蛋鬼!”
“李露,你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会这么重的啊?”他咕哝着说。
“才不是我,是你的背包很沉。”她抗议。
“喔,是的,我都忘了我的背包在你那儿。”他哧哧地笑,“你在槟城住很多年了?”
“没有呐。八岁那年,我妈妈把我送回来,丢给我外公外婆。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我敢说,我妈妈把我送上飞机那天肯定大大松了一口气。我总爱跟她对着干,她说我是个没良心的,我爸爸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