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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也是真心话,”邬思道诚挚地说道,“只拿钱不做事,我确实算不得好师爷。”他目光忧郁,笃笃踱了几步,徐徐道,“今日其倬是个见证,我实是当今雍正爷的朋友。十几年在雍邸朝夕参赞,直到皇上登极,原说命我进上书房的。
我就是这么个身份。高其倬,你和李卫是朋友,他当县令你是师爷,我的底细你晓得,我说的有假没有?“
田文镜脸色白得没点血色,这时他才明白雍正亲问“邬先生安”的深意,原以为邬思道不过是趁食京师王公府邸的名士而已,想不到居然真的和皇帝有这么深的渊源!高其倬早已站起身来,欠身称是,又对愕然不置的田文镜道:“邬先生说的句句是实,皇上在藩邸其实以师礼待先生的,李卫见了邬先生也行的奴才礼,就是皇上跟前的三个阿哥爷,也都称先生‘世伯’……”
邬思道摆手制止了高其倬的介绍,淡然说道:“帝师我不敢当。若不是文镜着实厌憎我,今日断不说这个话。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当初辞别,皇上说我‘既不愿大隐,朕也不许你小隐’,我在你这里中隐,其实是你代皇上养着我,你明白么——我是‘隐’在你跟前,怎么敢和别的师爷一样追名逐利?”他目光盯着天棚,仿佛不胜感叹,喃喃道:“其实持中最难,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文镜大人呐……我多想回去,回无锡。那山、那水、那梅、那雪……可没有圣命,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呀……“说着,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邬先生,不知者不为罪,恕文镜无礼。”田文镜见他动情,言下也不胜感慨,“皇上待你国士,我待你‘师爷’,可见我之心胸。但我的难处你也瞧见了的。”他低下了头,用手抚着稀落的头发,深深叹息一声,正要倾诉苦情,却见祝希贵匆匆进来,忙收敛心神,问道:“见着胡方伯和东西司了么?”
祝希贵当地向三个人打千儿行了礼,笑着回道:“胡大人车大人都不在衙,说是年大将军从郑州过境,昨儿他们都去请安去了。”
田文镜怔了一下,年羹尧过境他早知道,礼部头十天就发来咨文,命沿途各省官员以公爵礼迎送入境出境事宜,田文镜心绪实在太坏,也因与年羹尧有芥蒂,只将此事以火急滚单知会彰德郑州二府,向年羹尧行在发了一纸告病文书了事。今天请胡、车二人吃酒,原也想请他们代劳在年跟前请安行礼,却不料他们连声招呼也不打,径自就去了!田文镜干笑一声,说道:“好嘛!河南如今就这么个世界——既如此,就我们三个,再请吴老夫子他们几个过来,我们自己高乐!我犯不着得罪年大将军,可我也不大情愿拿他当主子敬!”田文镜陡地一个念头闪出来,放着邬思道这么硬的一座靠山,自己不但不用,反而三番两次想赶走,真是愚不可及!想着一阵兴奋,脸上竟放出红光,一叠连声催着上席,呵腰儿让道:“高兄请!
你就在这儿住几日,我要亲自了结了晁刘氏一案给你瞧瞧,你既精于堪舆,顺便儿瞧瞧这巡抚衙门山向——自我上任,我就没有一天舒心日子,看是冲了哪个太岁?
邬先生,请!今儿算我的请罪酒。先生旷达人,必能杯酒释憾!“
“大人的心我领了,谢罪更不敢当,”邬思道微微一笑,说道,“我素来酒量窄,吴凤阁他们我也不想沾惹。有其倬陪着你们也就行了,我回我书房去。”说着夹了拐杖便走。田文镜忙一把扯住,笑道:“那就不叫吴凤阁他们了。我们三人浅酌漫谈,听听其倬说风水学问,也是风雅事嘛!”高其倬被田文镜搔着痒处,也不想放邬思道走,便过来掺回邬思道,笑道:“记得成都头回见先生,李卫是二百五县令,我是二百五师爷!
给你往京里送信,骑的李卫的千里驹,五天三千里!——我是你的鸿雁使者,今儿久别重逢,你不吃酒行,不赏脸可不行——一个外人不叫,我们细谈……不然到北京,万岁怡王爷问起,其倬颜面不好瞧呢!“二人做好做歹又劝半日,邬思道才无可奈何地坐了。
车铭和胡期恒撇了田文镜到郑州见年羹尧,原想私地里狠狠告一状,借年羹尧的力一举挤走这个刺头儿巡抚。到了郑州才知道,除却本省巡抚田文镜,附近省的巡抚如陕西、山西、山东、安徽巡抚都过来凑趣儿,甘肃巡抚因道途远,也还派了两个儿子来接年羹尧。田文镜不来,看去就格外显眼。
郑州府衙,驿馆,接官厅和大一点的店肆都是各省大员包了,无昼无夜轮番筵请,像车铭和胡期恒这样的位份根本无法专门单独长谈。想想年大将军身边还有个跬步不离的刘墨林,就有体己话也难畅叙。二人已是打消了妄想,恰六月初二年羹尧离郑那日,中军校尉送来了年的名刺,请胡车二人到大将军行在叙谈。二人看那名刺,是大楠竹精制,比屋瓦还长一倍,打磨得滑不留手,写着:一等公、奉诏西征抚远大将军年顿首拜沉甸甸的,怕有斤来重,不知用过多少次,看样子从来没有人敢收的。
“回复大将军,名刺断不敢当。”车铭见胡期恒发怔,忙笑着将名刺璧还,说道:“卑职更衣过后即刻前往谒见。”说着又取出一百两银票送给那军校,“杯酒之资不成敬意,请哂纳。”那军校自去了。
胡期恒车铭一刻也不停,换了官服带了手本升轿而去,直趋城隍庙——年羹尧的行辕。远远见轩敞的城隍庙口沿路边满都摆着各色官轿、亮轿、驮轿,足排出半里路远近。不少候见官员带着仆从,坐在庙外一溜大柳树下石条凳上吃瓜喝水打扇纳凉摆龙门阵等候接见。胡期恒和车铭不禁对望一眼:这等到什么时辰才见得上大将军?正发怔间,方才送名刺的那个军校出来,远远便招手道:“二位大人——年大将军专请你们先进去!”立时,招来一片欣羡疑惑的目光,直看着胡期恒和车铭摇摇摆摆进去。
“早就想见见你们了。”年羹尧站在西配殿前的滴水檐前,脸上笑容可掬,见胡期恒二人又递手本又请安的,忙用手虚扶了一下,说道:“你老胡和我还来这个!我一直疑惑,既来河南,怎么不见地主?前儿彰德府转来文书,才知道田中丞身子骨儿欠安,我进京他‘忙’,我出京他‘病’,这就叫没缘份——来,请进!”
年羹尧话里藏锋,说得却十分随和。因天热,他只穿了件绛红纱袍,腰中系一条玄色带子,花白了的辫子随便盘在顶上,用手轻轻甩在脑后,一头说,带了二人进来。
车铭和年羹尧不熟悉,拿捏着跟进来,见里头大长条卷案旁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官员。老的六十多岁,已全白了头发,年轻的不足三十,一派斯文模样,手里还拿着一卷书坐在靠窗亮处。胡期恒抢上一步,给老人请安道:“桑军门,您老好哇!
头回大将军进京,我寻思您必定跟着呢,谁知竟没来。想着这回见不上了,您偏就又来了,给您预备的二斤老山参也没带,你看看可不是不巧么?“年羹尧见车铭一脸茫然,因笑道:”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桑成鼎,我的中军参佐,也是我小时的奶哥哥;这位一说便知,新任西征军粮道,参议道刘墨林,雍正爷头开恩科的探花郎——这位是河南布政使胡期恒,老桑记得吧,当年我进京赴试,病在胡家湾,胡老爷子好医道,救下了我这条命!这位是这里的藩台,车铭,王鸿绪的得意高足!“
四个人忙都寒暄见礼。刘墨林听车铭是王鸿绪的门生,便是“八爷党”,目中火花一闪,随即沉静下来,一拱手道:“久仰山斗!胡兄车兄是老前辈了!”车铭忙笑道:“甚的老前辈,过时之人耳!”觑着眼看了看刘墨林放在案上的书,又道:“大人在读徐家驹的诗集,可见风雅。徐先生的诗今可称海内独步,前年刊出来曾赠我一册,至今常在案头。”刘墨林笑嘻嘻道:“这诗确乎格调不凡,我这一路都在细读精研。
诗言志、歌咏言,我要推敲一番,我朝前头已有《愚山诗话》、《渔洋诗话》,我说不定也写一部《墨林诗谈》好生品题品题呢!“
到底是文人,见面就谈投机了。年羹尧命人搬来西瓜,切开来亲手分给众人,咬了一口,吐着籽儿笑道:“施愚山老先生曾说,渔洋诗如仙人五彩楼阁,弹指即现,自评作诗如造屋,砖瓦木石齐备才肯动笔——我读着其实都极隽永深味的,我与愚山曾有一面之缘,可惜年纪太幼,也不曾领教,他这话什么意思。”刘墨林淡然一笑道:“这大约和禅宗顿悟渐悟的意味相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