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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在乐声中徐步进来了,大约昨夜没有睡好,他的眼圈有点发暗,但精神看去还好,黯瞋瞋的瞳仁在烛下灼然生光。他在殿门口略停了一下步,扫视一眼新科进士,又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允祥、允禩、马齐、隆科多和张廷玉,没言声径自上了设在殿中的须弥座。司礼的是廉亲王允禩,见雍正目视自己,忙一躬身,至御座前高声道:“雍正元年恩科进士胪唱已毕。各新进士人跪聆万岁爷圣谕!”
“万岁!”
“你们都是读书人,响鼓不用重棰。”雍正呷一口奶子,清了清嗓子,安详地说道,“朕昨夜详按了你们的履历,三百六十名进士,出身寒素的占了一百九十四名,士绅乡宦的七十四名,恩荫贡生殿试取中的是十七名,余下的六十五名是各省司道和六部九卿子弟。这个数儿朕看了,李绂取士尚属公道。”他端起杯子,双手捧着,却不就喝,又款款说道,“国家取士,三年一比,为的什么?为的就是用你们这些人,或辅佐朕协理政务,或代朕抚绥地方,治理民事,调理民情。子曰‘学而优则仕’,你们一步步到了这里,已是‘学而优’了,这个‘仕’做得好坏,要看你们自个!前头你们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凭的是文章,是学识,今后你们凭什么作官?朕送你们两个字。”
所有的人都把头低伏了一下。大殿中静极了,连殿外太监们蹑手蹑脚的走动声都听得见。
“天良。”雍正咬着细碎的白牙,微笑着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天是‘天理’,良是‘良知’。不悖人情即循天理,循道不谬即有良知。守着这两个字,荣华也由得你,富贵也由得你,封妻荫子也由得你——因为你既公且忠又明,该取的荣贵是天赐你的,益国益民益自己,朕也乐得给你。你不讲这二字,杀头也由得,坐牢也由得,抄家流放也由得——咎由自取,朕也乐得送你!”
张廷玉已终身在中央机枢办差二十余年,康熙晚岁廷试召见,不过一声“照例”,顶多吩咐一声“好生体念朕恩”,见雍正连篇累牍辞色俱厉一番训诫,本来极喜极热闹的一场大典,弄得人人心情紧张,不由得心一沉,皱起眉头,他已经习惯于“站在局外”替皇帝着想了。思量着,他转脸看了看皇帝两侧,怡亲王允祥泰然自若,廉亲王允禩则面无表情,陡地想起张廷璐,心里又是一寒。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雍正接着道:“朕在藩邸为四十年王位,多次办差屡屡出京体察民情,不是那种不辨稻粱,不明人情的昏王,没有什么事能瞒过朕的耳目的。时下有一等混帐风气,科举选士,本是朝廷抡才盛典,而考官从中取出一种‘师生’情分,门生以为中选是考官恩义。取中了,只记得我是某科进士,某某是恩师,某某是同年。从这个‘私’字上去寻恩,于是便结朋党,便徇私情,不徇纲常,不谙大理,不念君恩,什么无礼非法的勾当都做出来了。若按着这个私意去做官,记住,你难逃朕之洞鉴,难逃国家法度!”说到这里,雍正轻松地一笑,又道:“今个儿是你们喜庆日子,不要怪朕说这些个。一咒十年旺,朕还是为你们好——你们看,这里站着一个张廷玉,当年和你们一样,也曾听过先帝爷胪传圣训,如今又是朕的股肱心腹之臣!廷玉,你数十年兢兢业业,勤公忠廉,不容易!朕今儿就给他们立个楷模,记档——张廷玉着晋一等侯爵,赐紫禁城骑马,由其选子孙一名恩荫贡生,随皇子宗室陪读待选。”
“万岁!”张廷玉万万不料雍正突然说及自己,更想不到一下子给予这么高的赞誉封赏,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忙提袍角跪了下去,叩头说道:“万岁如此荣宠,臣何从克当——”
雍正手一摆叫起道:“你无非又想说张廷璐,朕已深悉,没你的事,功过分明才是明君嘛——就是这样定了。”说罢便含笑听茶。允禩跨前高声道:“状元率诸进士上表谢恩!”
“臣——王文韶!”
王文韶颤声答应一声,起身向御座行三步,舞拜三跪九叩大礼,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黄绫封面的谢恩折子,乍着胆子展读道: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一名臣王文韶等,诚煌诚恐稽首顿首上言:伏以风云通黼座,太平当利见之期;日月丽亨衢,多士协汇征之吉。书思亮采,群瞻圣治日新,拜手飏言,共睹文明丕焕。龙章秲扬,人知稽古之荣,燕赉频颁世仰右文之盛。阊阖开而丝纶式沛,冠棠集而环珮交辉。橐笔有怀,联鏕志庆。窃惟直言射策,金门优特诏之科;孝秀明经,蘂榜重南宫之选。罗簪缨于阙下,欣看入彀储英;宣凤诏于边,争识门吁俊……他朗朗而读,越来越是流畅顺口,但张廷玉却全无心思捉摸这些奢华粉饰到极处了的状元文章。昨日处决张廷璐那血淋淋的刑场,昨晚九阿哥允禟亲来府中探望时那闪烁的言语,探询的目光,方才雍正突如其来的表彰乱糟糟地都在心中搅和,一时间很难理出头绪来。听那王文韶时,越发抑扬
顿挫语调铿锵,隐隐有金石之音:……仰承天语之谆详,临轩咫尺;俯竭愚忧之固陋,对策悚惶。臣等观光有愿,辅治非才,涌先忧后乐之言,窃幕希文志操。
伏愿学懋缉熙,德隆广运。风同八表,珠囊与金镜齐辉;福应九如,华祝偕嵩呼并献。重熙累洽,和气常流。敷天裒对,合麟游凤舞以呈祥;万国来同,纪玉检金泥而作颂!臣等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
众进士就等着这“以闻”二字,听王文韶念了出来,忙都伏身叩头道:“臣等恭谢天恩!”
“罢了。”雍正笑容满面,接过李德全转呈上来的谢恩表,展开看了看便放在一边,盯着王文韶说道:“嗯……王文韶,你是王掞师傅一族的吧?”王文韶忙叩头道:“是,王太傅掞是家父三服堂弟。”
“哦,三服。那不算远。家学渊源,不愧状元手笔,文章做得很看得过了。”
“臣不敢谬承金奖。实是昨夜与一甲二名进士臣尹继善,一甲三名进士臣刘墨林三人合议,以臣主笔而成。”
雍正笑着点点头,说道:“商量的好文章,花团锦簇一般。
不过除了做文章,难道就没别的?比如吃点酒,对对诗之类,你们毕竟昨日金榜题名,是个喜日子嘛!“
王文韶睨了尹继善和刘墨林一眼,忙叩头答道:“回万岁话,臣等因今日觐朝龙颜,怕失仪未敢饮酒。谢恩表成之后,臣等玩了一会儿叶子戏。后来牌少了一张,就各自散了。”
雍正大笑道:“好!不欺暗室,真状元也!”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骨牌向王文韶一亮,“是不是这一张呀?”
“啊?!”王文韶定睛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忙伏身叩头,说道:“正……正是这张‘桃源胜境——桃之夭夭(幺)。”
雍正笑了笑没再言语,端坐着靠了椅背上,神色已变得庄重,良久才道:“很好,请臣工跪安吧!”
“万岁!”
三百余人雷轰价嵩呼一声,齐刷刷叩下头去,恭送雍正离座升舆。刹那间,丹陛大乐大起、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种种宫乐声中,畅音阁供俸们嘴唇一张一噏,念念有词唱道:开座隆平,启文明,五色云呈,珊纲宏开罗俊英,梧桐彩凤雍喈鸣。气如珠,河似镜,集贤才于蓬瀛。还宫显平,海榴舒,木槿初荣,宣赐宫亦最有名,薰来殿角微凉生。凤栖梧,麟在囿,致皇风于升平……乐声中礼部笔帖式披红戴花抬出蟠龙金榜,一色红底贴金黄字——这才是雍正亲笔书写的正式皇榜,由尤明堂亲自护送,一甲三名紧紧随榜而行,开午门正中而出,顺天府尹于东长安街早搭好了彩棚,为鼎甲递酒簪花——所谓“御街夸官”,再赴礼部宴(琼林宴)种种繁华胜境一应故事也不须细述。
第十九回 证前盟智士谋馆席 祈母寿佛堂追喇嘛
田文镜四月二十三日接到吏部部文,当即打点行装准备去四川上任。他是老京官了,尽自平素孤芳自赏不与凡人搭话,没几个朋友,但熟人却极多。这次山西之行,田文镜一举扳倒“天下第一抚臣”诺敏,已是名噪天下,内廷早已风传,田文镜早晚是大用的人。因此,赶热灶窝儿的人也尽有。
六部司官,还有原来工部的同僚,上司属僚,不是朋友也来攀交情,不是亲的也来认亲,荐师爷的、送长随的、赠盘缠的围破了门。田文镜面情上不能不应付,心里却想:“你们早做什么去了?狗眼睛!”因此请筵不赴,师爷长随不要,银钱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