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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这座小坟塚,就是小塚原这个地名的由来。——原来是座坟墓。应该是座坟墓罢——百介如此确信。倒是,这一带还真像是笼罩在一股浓浓的死亡阴影下呢。这阴影总教人感觉挥之不去,彷佛即使加以掩盖,还是会从缝里渗出来。坟塚、寺院、见世物小屋(注17)、戏馆。妓院。个个都是现世与异界的接点,果然适合被摆在人间与冥界的分界线上。而且——这儿还有座仕置场。顾名思义,仕置场乃进行仕置——也就是公开执行死刑的场所,换句话说就是刑场。
通常,死刑犯、替死鬼的斩首之刑多半在牢内的刑场就地解决,但需要斩首示众,亦即所谓的公开死刑时,则在此处举行。另外,斩首后需要执行狱门(注18)之刑时,也会将牢内砍下来的首级拿到这儿曝晒个三天两夜。
还真是残酷至极。
在善男信女求神拜佛的神圣场所后头。
紧临成群嫖客寻欢的花街柳巷。
竟然就有这么个公然将人斩杀,并任其曝尸荒野的地方。
百介在鸟居正下方驻足,远眺仕置场所在地的浅草山谷町。
江户的仕置场有两座,一是小塚原这儿,另一处则位于品川宿的铃之森。
据传城里的仕置场原本设于日本桥本町,但在神君入府之际,便已被迁至鸟越神社傍与材木町两处。但后来材木町的被迁往钤之森,鸟越的则被移往圣天町,而后又从圣天町迁至小塚原这头来。
也不知是否为某种外力所吸引,两处均不断朝城市边缘移动。
最后还真被挪到了如假包换的边陲之地。只要过了这座桥,另一头就是朱引之外的千住。这里也正是江户的尽头——所谓的边界。彷佛一路为边界的阴影、边界的气味所吸引,到未了,这块秽地就这么被迁到了这道如假包换的分界线上。
百介的心情再度沉了下来。
今天的目的地——正是这座仕置场。
并非受任何人强迫,而是百介自愿来的。即使不来,也没人会责备他。
但是——
百介下定决心,从鸟居下方钻过,但走起路来脚步是异常缓慢。到头来,百介还是躲进了对面的茶铺内。
在毡上坐定后,他转头向一旁望去。
一片缤纷色彩霎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鲜艳的江户紫和服、草绿色的半缠(注19)。
黄色的发带、形状如鹤的发饰。
绘有福神的藤箱。
细长的风眼、雪白的肌肤。
鲜红的樱桃小嘴。
“这——这不是阿银么?”
原来是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山猫回阿银。
山猫回指的是边颂唱义太大节(注20),边以只手操纵人偶演出的女傀儡师。放在她身旁的藤箱里头,装的就是唐子人形(注21)与净琉璃人形(注22)。今春,百介在越后(注23)的旅途上认识了这位长相标致的傀儡师,不久前也在甲府和她照过面。
当然,他们会碰面并非偶然。
阿银并不是个普通的傀儡师,而是借着各种奇谋妙计,完成一些靠正当手段无法解决的任务——这就是这位怪异女子赖以谋生的手段。
和阿银这群小恶棍的偶然相识,让百介深受他们的个性吸引。或许世间并不会称许这些作为,但他们干的也并非什么坏勾当。厌恶以义贼自居的他们,若是听到这个说法或许会不高兴,不过百介认为他们毋宁是在热心助人。不久前甚至长途跋涉到甲府,完成一桩不可思议的任务。
哎呀——阿银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才转头望向百介。
“这不是专写考物的先生么?”
考物乃类似孩童玩的谜语,目前百介就靠写这类东西混饭吃。虽然平日吹嘘自己的志愿是当个剧作家,现实中其实是靠写写这种东西糊口,因此阿银如此称呼,听在百介耳里还真有点儿刺耳。
不过,虽然没从背后刻意吓唬她,但不论是从语调还是神情,阿银看来都是万分惊讶。原本以为阿银是个凡事都处变不惊的女人,这下看到她这副模样,敦百介比她更惊讶。
“果真是阿、阿银小姐——”
“先生结巴个什么呀,是什么风把先生吹到这儿来的?”
她以极其悦耳的嗓音问道。
“噢,只是来办点儿琐事。”
百介胡乱搪塞道,接着又问:
“倒是阿银小姐——到这儿来做什么?”
“还不就是——”
阿银探出又细又白的颈子,朝刑场的方向比了比。
“来看看热闹。”
“噢,原来和小弟目的相同。”
原来两人的目的地是——样的。
听到百介如此回答,阿银眯起了眼睛。她眼角色泽颇为艳红,不过并不是因为化了妆,而是她皮肤白皙使然。
“目的相同——先生也是来看那首级的么?”
“是的,正是如此。”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话一从嘴里吐出来,感觉还真是血腥。
“展示只到今日为止,不快去看可就看不到了。虽然说起来还真有点思心,不过,这大概就是作家的天性罢——”
百介点了一碗饴汤(注24),阿银无聊地抬起了脚,接着又望向百介问道:
“等会儿就要去么——?”
“是呀,等会儿就去。”
“不过——先生不是住京桥么?若是抄近路走,应该是沿河边下天狗坂,过了渡桥再穿过新町,理应不会经过箕轮天王这头才对罢?”
“噢——话是没错,小弟只是绕了点远路。”
真正要看时反而提不起劲——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那还不只是一点儿远而已呢,阿银说道,接着笑容才在她脸上缓缓浮现。
“先生是不敢看么?”
“也可以这么说——这类残酷的东西,小弟实在是不大敢看。”
这下可把真话说出来了。阿银又笑着说道:
“不敢看?亏先生还是个为了搜集怪异故事云游四方的作家呢!先生不是还曾说过,要出版一本百物语的么?”
“噢,小弟热爱的是幽灵、妖怪,但小弟要是看到血可就没辄了。
即使是剃胡须时稍稍划破了脸,渗出来的一丁点儿血也会看得小弟毛骨悚然。只要一见红,眼前就一片发白。”
“哎呀,瞧你说的。”
阿银这下笑得更开心了。
“如此胆小,还要来看狱门?真不知先生是怎么想的,绕了这么大一圈,又走得慢吞吞的,到头来还是想去看。难不成这首级装饰得特别漂亮?”
“噢,因为这不是普通的首级呀。不管怎么说,这可是轰动社稷的大恶人,稻荷坂祗右卫门的首级呢——”
此刻——
祗右卫门的首级,应该就被曝晒在小塚原仕置场那三尺高的狱门台上。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恶棍在十天前伏法,经过一场严厉的审问后遭判狱门之刑。
据传——稻荷坂祗右卫门,表面上是个香具师(注25)的总管。
但他并不是个拥有自己人马的香具师。祗右卫门旗下的人手,似乎都是举办游行的宗教信徒、巡回艺人、无宿人(注26)、或野非人(注27)——悉数是不属于江户四区非人头管辖下的非人(注28)。每逢町奉行所或弹左卫门(注29)临时要取缔无野宿非人时,总是能在事前得到风声的祗右卫门便会通知他们,或者为他们干旋居住差事等,借略施小惠绑住这些人、并以种种手段从他们身上榨取利益——
由于他深谙各种回避官府取缔的手段,因此实际情况总是教人无法掌握。
干的又净是非法勾当,但祗右卫门最残酷的地方,其实是——不把手下的人当人看。
他总是戴着保护弱者的假面具吸引最低阶层的群众,再利用他们的弱点要胁,使其沦为自己作恶的工具。
指使扒手偷窃就不用说了,掳人勒赎、走私、抢劫、仙人跳、开设私娼寮、非法赌场、乃至杀人放火——只要是想得出来的坏勾当,祗右卫门均有染指。
即使如此,祗右卫门还是没被逮着过。南北奉行所原本为搜捕纵火贼就已经够头疼了,根本无暇他顾。再加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藏身处,以及他一切都假他人之手的手法实在巧妙。每当有恶事被揭发,下手的几乎都是无宿者,还查不到祗右卫门,线索就已断得一千二净。代祗右卫门被送上刑场的无宿者,据说已是多不胜数。
果真是十恶不赦。
被他利用的替死鬼,或许并不认为祗右卫门对自己有恩,也没什么义务为他出生人死,百介认为这些最低阶层的百姓不得不依赖祗右卫门这种恶棍,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而逼不得已。祗右卫门这种乘人之危的作为,简直比暴力的威吓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