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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查利,」埃勒里招呼着。新年,又是周末之后的星期一早上九点,查利·戴尔斯已经在工作了,这样看来,唐纳森上校的确是在驱赶着一个神经紧张的小干部【注】。(自打有人大胆地创造出特写这种手法以来,戴尔斯就一直在做着胡乱删改电影剧本的活计。)
「嗨,年轻人。」 那位老前辈说道,并顺着他那酒红色的鼻子往下漂着雪茄上寸把长的烟灰,「欢迎加入团队。」
「是的。那么,」唐纳森上校说,「奎因,对我们要做的事情你熟悉吗?」
「那天晚上有人告诉我,说这些电影剧本都是写『防止苍蝇飞进食堂的重要性』,或者,『如果不当心你会染上性病』这类主题的。」
上校原本冷漠的表情此刻便简直凝结成了冰:「那他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性病的题目完全是归另一个小组处理的。」
埃勒里瞥一眼查利·戴尔斯,而戴尔斯正一脸天真地透过上校房间的风景窗朝外面凝望着,一股剥了皮的桉树似的医药味儿从那窗子飘进来。依旧是这个好莱坞。惟一不同的是,往日得米尔【注】们坐的大桌子后面,如今换了穿军服的人。
「好啦,」唐纳森上校轻快地说道,「我们要在三个月——最多四个月之内,准备好二十部电影的剧本,其中十部是给军人看的,其余的给平民看。那么,先生们,要是按中国有句话说的:一幅画抵千言,你们自己也能算得出来,我们得准备出多少句话,才能拍成这些电影。而且,没时间犯错误,」他严厉地补充道,「俗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是,在战争中,你们必须都是圣贤。自从一八六五年以来,在这个国家没人再听见过愤怒的枪炮声【注】,因此,我们当中大多数人没有想到——绝对没有想到——我们有可能输掉眼下这场小小不言的战争。」当埃勒里还在为上校最后这句话中的联想感到费解的时候,上校已经又发起了攻势,「那么,在我的戏剧电影这一方面,战争是不会输的,」——那声音像赤裸裸的钢铁一般坚硬——「要齐心协力,奎因!要记住:我代表军队,戴尔斯代表电影厂,而你……」片刻之间上校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了,「而你,」他又可以继续了,「你要跟我们一起工作,奎因,不是为我们工作,而我说的工作指的是……就是工作!」
他确实开始工作了,跟那位嘴里总是骂骂咧咧的查利·戴尔斯面对面地挤在一处,每天十二小时,经常还会更久。来到好莱坞时他已经是疲惫不堪,而没过多久,他便进入了衰竭状态,只是还没有卧床不起罢了。
不知怎么搞的,陆军情报局原先向他许诺过的食宿接待条件,全部在一片混乱当中不了了之,而他,尽管有点不情愿,却仍住在沃尔什家,被热心款待着。然而,即使是伊芙琳·沃尔什母亲似的细心关爱和卢毫无侵扰的殷勤照顾,也没能让他的状态好一些,甚至周末也如此。上校要求早起的严明纪律,造成了巴甫洛夫式的条件反射,到了星期天,埃勒里想睡懒觉也睡不着了。于是,在休息日,他也并没有了却工作、转而恢复的感觉,却似乎仍在重温着一周的工作——并且,一想到星期一还要早起,就心里发怵。
唐纳森上校说话时冲着他耳边喷出的绿薄荷味儿的热乎乎的气息,真让他难以忍受,然而,比这更糟糕的是不断地修改和重写。常常是埃勒里和戴尔斯还没能安下心来做下一个新本子,而前一个或两个、三个、甚至四个做过的本子就已经打了回来,要他们修改、重写或删除其中的某些段落,或添加一些穿插和过渡的段落——再对全本加以修改校订。至少有两次,埃勒里恍然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剧本里写着的一段戏,却应该是发生在另一个剧中的事情。
他和戴尔斯之间早就没什么交谈了,只有当需要嘱咐或提出要求的时候,才跟对方说上一句。他们在各自仿佛受到强力控制的炼狱中辛苦地劳作着。灰暗污脏的脸孔,布满血丝的红眼,宛似白化病人,他们成了这场战争的囚徒,内心充满着永恒而绝望的仇恨。
完工领酬的日子到了,那是个星期天,四月一日。愚人节。
那天早上七点三十分,埃勒里就进了电影厂。他一直在打字机上拼命敲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觉出一双冰凉的手按在了他的双手上,他抬起头来,发现唐纳森上校正俯身站在他旁边。
「什么事?」埃勒里问道。
「我说你怎么啦,奎因?你看看!」
埃勒里顺着上校那军人姿势的手指看去。那手指正指着打字机上的那张纸。理查德·奎因 理查德·奎因 理查德·奎因,他读着,理查德·奎因 理查德……
「我刚才在跟你讲话,」上校说,「你既不看我也不理我,只是一个劲儿地打着理查德·奎因。理查德·奎因是谁?你儿子?」
埃勒里摇头,随即突然又僵住不动了。刚才,他似乎正暗自在心中喋喋不休地发着什么誓,那段誓言没完没了,像一条长长的链子。「是我父亲,」说着他便小心翼翼地推着桌子,想把身子移开。然而,身体却一点也没能移动。于是,他又抓住桌沿,不再水平地推,而垂直向下推。这时,他诧异地发现,要想站起身来是更加困难了。他的两条腿在发抖。他烦恼地整着眉,身子仿佛粘在了桌上。
唐纳森上校也皱着眉头。那是参谋长式的皱眉,一副满脑子关于战争下一步的指挥决定的模样。
「上校,」埃勒里刚一开口,却又顿住。是不是结巴了?他觉着自己好像结结巴巴的。要么就是听觉出了毛病。深吸一口气,再试一次,「上校……」这回好了。非常好。不过他真是感到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累,「我觉得我是不行啦。」
上校说:「我看也是。」语气中倒是一点也没有怨责之意。他的这架战斗引擎里面的一只齿轮磨损殆废,明智的办法是在它可能碎然破碎之前把它换掉。战争中的运数变幻难以逆料啊,「好在你是到现在才不行了——我们差不多已经达到了目标。好吧,好吧,我们还得坚持。那么,哦,」他说,「你不会有什么事儿吧,奎因?」
自己不会有什么事儿吧,奎因心里忖道:「不,」他说,「是的。」
唐纳森上校匆匆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去。不过走到门口时他踌躇了一下,像是刚想起了什么事情:「哦,对了,」他说,还清了清嗓子,「你表现不错,奎因,表现不错!」然后便离开了。
埃勒里坐在那儿感到纳闷儿,不知道查利·戴尔斯跑哪儿去了。大概是工间休息去喝波旁威士忌了吧。好一个老查利。见他的鬼去吧。
接着便想起了纽约。啊,纽约,那四月里潮湿的日子,那污渍斑驳的美。加利福尼亚,我要走了——心灰意懒地回家——还怀着感激之情。回到那简陋而惬意的老公寓房,欣赏纽约城那白昼将尽、夜幕初垂的辰光,品味自己所深爱着的父亲那披着旧损的浴衣、专注地读着皮面精装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的形象。要去休息了。去休息了。他们会给被榨干的作家们颁发紫心勋章【注】吗?
这样,到了第二天那个早上,沃尔什夫妇还在他们那张圆形大床上睡着没起——埃勒里头天晚上就跟他们道过别了——于是,埃勒里就把行李箱放进那辆杜森伯格,离开了好莱坞,向东驶去。
那座木屋进入他视野的时候,离他还有差不多一英里远,起初他并没看出那是木屋,是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楚的。天气倒是十分清朗,只是,随着这片高原大地波浪似的高低起伏,那木屋也忽隐忽现。除了还不够整洁精巧之外,那简直就是一幢西部片里的木房子。它给人最初的印象大概可以用「摇摇欲坠」来形容,也根本看不出这房子曾经上过哪怕是一道油漆。
不过有一处——一块有颜色的招牌——倒的确是上过漆的。那块牌子一定有五英尺宽。上面写的字,与其说显得博学多识,不如说更透露着炫耀和矫饰,是这样写的:
世界尽头百货店
奥托·施米特之财产
购买汽油与给养之最后机会
下个机会在荒漠的彼岸
埃勒里猜想,他现在所处的位置,离死谷【注】的南端应不会太远,不过,在这片土地上,如果凭着猜测行事,离灾难可就不远了,而他感觉到,以自己眼下的状况,是不宜于冒险的。再从油量表的显示上看,停下来加一下油也是相当明智的。另外,伊芙琳·沃尔什坚持要他带上的那一篮子吃的东西,他还一点都没动呢。莫非她预见到了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