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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奴隶根本就什么农活儿都不干,」老师说,「他只是担任至高会的成员。我们大家对他的所有需求都非常关心。」
「这还说得过去,」——那位一九四四年的埃勒里嘟嚷着。
「这是在赎罪。是整个公社在赎罪。」
埃勒里忽然想到,这个公社正在偿赎的也许不是其自身的、却是整个国家的罪孽。这个「奴隶」有没有可能是那篇《宣言》【注】或「第十三条宪法修正案」【注】所解放的奴隶们中的一个呢?还是自那以后在偏远的西南部又遗存了大约十年之久的印第安奴隶制的幸存者呢?
更有可能的是,埃勒里想道,那位奴隶代表着奎南历史上一段黑暗的篇章。
奎南。
这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又源自何种语言呢?
在这大房子里凝滞的空气和昏晦的幽暗中,那个一九四四年的埃勒里又疲倦了,而另一个埃勒里——那位埃尔罗伊——两手支着下巴,缓缓地说道:「请接着说吧,老师。」
「下一位是你已经见过的。」
保管员:埃勒里借给他手表的那位,是公社财产的看守人。他成天被本地人手工制成的东西包围着,外乡人制造的产品使他感到了孩子般的快乐。
记史人:他保存公社的历史资料,各种档案,历书,家谱和书籍。这些书籍大部分是祈祷用的,由记史人加以维护和修补。
木铁匠:他负责所有房屋、家具、车辆和工具的建造、维护和修理。
织工:眼下织工是一位妇女,尽管这项公职同样也可以由男人担任。听到妇女有资格担任所有的公职,埃勒里有些吃惊,他本来一直想象奎南是那种古代族长制社会哩。
长者:这个职位由两人担任,一男一女,他们的年纪必须至少在七十五岁以上。他们代表着公社里老年人们的特殊利益。
公社所有有关福利和政策的事务都由这十二人至高会掌握。遇到需要审判的诉讼和案件时,他们就是陪审团。
「只有这十二人,加上另外三人——作为老师的我,继承人,还有监督人——此外再没有别人,」老人说,「有进入这座神圣大会堂的权利。」他和继承人就住在这儿,而那位监督人——其职责,埃勒里猜想着,大概类似于管家或司事——充当着老师和至高会之间的联络人的角色。
「但只有两个人有权默不做声地进来,」老师说,「这两个人就是你的仆人和他的继承人。」
「你的仆人……」梦意倍加浓重了。埃勒里感觉自己像是正拼力想把头脑从彻底被挫败的状态中拖出来。说到底,已经让他进来了。究竟把他当成谁了呢?「埃尔罗伊·奎南」是谁呀?为了掩饰自己的混乱,埃勒里重复道:「默不做声地进来?」
那只老手——瘦骨嶙峋,青筋暴凸的手——打着手势。「进入这圣堂的门只有一个,」他说,「就是咱们从那儿进来的那个。这个门从来不锁,门上也没有锁。因为这间屋子是大会的心脏。」他的嗓音没有拔高,倒因为信念的狂热而变得更深沉了。
用现代人类学的语言来说,这座房子具有玛那【注】的神力,因此它也是公社的禁忌。严格限定了仅有的例外:也就是至高会的成员和那位监督人。而且就连他们也得遵守某种仪式上的规矩。他们任何人想进来,都必须先敲响门外那个钟。只有老师本人答应了,那位公职人员才可以进来。假如老师不在,或者他正在祈祷,或冥想,或研究间题,而没有应答,那么,敲钟的人就得等在那里,或另找时间再进来。
「只有你的仆人——」(又来了!那仆人是一条狗吗,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悄?比如像蓄奴这样的事情?他是否感到了轻微的斥责呢?)「——你的仆人或继承人才可以单独待在这圣堂里,」老人解释着,「我们遵从我们神圣的制度,而作为这种遵从的一个外在象征,我们也严格地遵守这个规定:当我不在的时候,任何人不得进入这座房子,只有继承人除外。」
他想道:为什么呢?却因疲倦而没有问出口。或许老人自己也说不出个理由来。这就是规定,是律法,其中所有仪式规则都是长期形成而且凝固不变的。
埃勒里的目光游移着,最后落到这长长的大厅尽里头那堵墙上,那儿有那扇关着的门,门上方悬着那盏煤油灯,门后是那位面庞似天使的年轻人称做「sanquetum」的房间。
随着埃勒里目光所及,老师平和地说道:「还有那间sanquetum。是啊,那间禁室,继承人和公社里的人们通常这样叫它……」
至于这间禁室,老人接着讲道,有关它的规定就更严格了。全公社只有一个人,就是老师,可以进入这个房间,连继承人也不能进去。门总是锁着的,惟一一把钥匙由老师掌管。(这便与抄写室,也就是继承人那间正式工作室,形成了对比:那抄写室也可以锁上,但不是必须得锁,而开门的惟一一把钥匙通常是继承人拿着的。)
「那么,现在你明白了,」老师总结道,「我们的治理,是由这十五位当选人掌握的:十二人的至高会,监督人,继承人,还有这位——其人民的领袖、引路人和医治者——你的仆人、被称做老师的人。」
霎时,埃勒里的梦境里,仿如太阳穿云而出,照得四下通明晃亮,他蓦地想到:这会儿听到的可不是一段古老而被人遗忘的传奇故事,却是对一九四四年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实际存在的一个公社的描述,而显然,县、州和联邦的官员们,以及大约一亿三千五百万的美国人,对于它的存在都一无所知。
他在记忆中搜寻着类似的例子,却只找到一个:那个阿帕拉契亚山顶上的小公社——其通往外界的惟一一条路被一次山崩所毁断,于是从此被隔绝——被遗弃了差不多有一代人之久,直至后来恢复了交通。
但那是大自然的运动所造成的,而且,在各种复杂因素的促成之下,也仅仅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然而,没有什么大自然的运动可以解释奎南,而以埃勒里的所见所闻来判断,奎南存在于此——人为选择的与世隔绝——已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斯托里凯,那位保管员,见到汽车而大惊失色;他显然也从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手表。
有多久了?埃勒里疑惑着。
然后,自然而然地,脑子里的疑问变成了:有多久了,啊,上帝?
「这么说这儿没有人拥有财产喽?」埃勒里问道。他已经忘记了时间;这神圣大会堂的大厅里,昏黄的灯光摇曳闪动着;从外面,时不时传来某种声音——母牛温柔的啤叫,驴子双音的嘶鸣—没有任何的迫促和喧嚷。
「是的,」老师说,「一切归公社所有。」
埃勒里脑海深处一个遥远的声音说话了:可那是共产主义呀。但不是斯大林主义俄国那种共产主义,而是早期基督教的某种完全自觉自愿的形式,那种……他努力回忆着那种社会形态的名称,那是一种前基督教的社会组织,若干年前他在约瑟夫斯【注】的著作中曾经读到过的,但他想不起来了。
其实,他想道,也无须时间上追溯到如此古远,或空间上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寻觅。就在美洲大陆,这类实验也有漫长的历史:十八世纪宾夕法尼亚的埃弗拉塔公社——那「旷野中的女子」;俄亥俄中西部那个维持了四十五年的佐阿公社;那阿马纳殖民地——「真实灵感公社」——一八四三年在布法罗附近创立,至今其艾奥瓦州的七个联合村庄仍繁荣兴盛着;那些展颇派公社制社团,其绪余经一个半世纪之后仍绵延不绝;还有那「尽善派」的奥奈达公社。这些社团组织有至少两个共同特点:一是它们几乎都以某种宗教信仰为基础而建立,二是它们都奉行一切财产归全体成员所有。
奎南显然也是如此。它以宗教信仰为基础,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尽管对其信仰的来源和性质,埃勒里还弄不太清楚;而且一如老师所说:「一切归公社所有。」个人不拥有任何东西,无论他们种植或制造了什么产品,或做出了什么服务,都要贡献出来,为全体所拥有,并服务于全体的利益。反过来,每个奎南人,年轻的或年老的,强壮的或体弱的,都会得到他需要的那一份。
然而什么是「需要」呢?又如何划定需要和愿望之间的界线呢?埃勒里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想法:要维持住这条界线,就必须保持与外部世界隔绝的状态。人不可能对他根本不知道世上有此一物的东西起贪念。而为了防范人类心灵游荡不羁的天性(这种天性可不懂什么叫界限),公社的生活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