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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耀卿也顺口赞同了一句,李林甫却一声不吭。
张九龄此议实为秉持“民为重、君为轻”之圣贤道理,主要考虑不夺农时,也就忽略了李隆基的迫切心迹:此时返回长安既可摆脱洛阳宫中闹鬼的窘境,行在路上又不会觉得寒冷。
三名宰相中有两名不同意现在返回长安,李隆基心中不高兴,也就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
待他们辞退的时候,李林甫又故技重演,装出腿脚不舒服的样子,故意落在后面,李隆基瞧其模样,知道他有话想说,就将他唤了回来。
李林甫说话相当简约,其拱手禀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欲返长安,其实不用征求臣下的意见。”
“此为朝政大事,例该征询宰相意见。”
“微臣以为,洛阳与长安为陛下的东西二宫,陛下或住东宫,或住西宫,全凭陛下一时兴致,我们为臣下者自当跟随罢了,那是不必多言的。”
李林甫此言实为李隆基找寻理由,将皇帝行幸两京说成自己的家事。自古以来,皇帝家国一体,则皇帝无私事,所以皇帝立皇后太子,乃至日常用度,例当与重臣商议,以匡正过失,有利国家。
李隆基听言后觉得十分顺耳,说道:“刚才九龄所言也有道理,朕之出行须不违农时。”
“张令有些泥古不化了。陛下心系百姓,返回长安之后免除沿途地方的租赋,如此对百姓更为有益。”
李隆基向李林甫投去赞赏的目光,心想此人能够体察圣意也就罢了,还能因势想出一些妥当的处置之法,如此就很难得了。
后一日,李隆基下诏,全体人员于十月初六动身返回长安。
张九龄选择直率之言与皇帝相抗,其效果极差。皇帝由此愈益不高兴,且大多结果与张九龄的初衷相违,可见李林甫的法儿显得更为高明。自古以来,以诤谏出名者以魏征最显,成就魏征之名者非是其本人,还是缘于其身后的太宗皇帝。李隆基此前能够容忍宋璟和韩休,现在对张九龄却有些不耐烦了。
大队人马返回长安不数日,气温骤降,长安很快迎来了是年的初雪。
李隆基晚膳后离开勤政楼,其不坐暖舆,自行顶着雪花踏雪而行,如此费时小半个时辰方入南熏殿,周身已然发热,且冒有薄汗。
宫女帮他去掉斗篷,看到武惠儿未前来迎接,李隆基微觉诧异,遂顺口问了一句,宫女怯怯地答道:“禀陛下,娘娘今日不知何故生闷气,连晚膳也不用,一直躺在榻上呢。”
李隆基来到榻边,果见武惠儿侧身而卧,脸朝向里侧,遂上前将她身子扳过来,急问道:“惠儿,莫非身子不舒服吗?”
武惠儿急忙起身欲见礼,李隆基见她脸上布满了泪痕,就将她按坐下去,惊问何故。
武惠儿眼中不绝地流出泪水,张开嘴本想说话,又摇摇头不再开言,唯低声啜泣而已。
李隆基愈发摸不着头脑,就与武惠儿挨着坐于榻上,轻轻手抚其肩,柔声问道:“惠儿,到底有何委屈之事?你如此闷在心中,岂不是作践自己的身子?”
武惠儿再摇摇头,然后轻声说道:“陛下呀,妾不想说出此等言语。唉,事关皇子,妾不管怎么说终究难脱嫌疑。”
“皇子,莫非哪个皇子惹你了吗?”
武惠儿还是摇头,说道:“陛下,妾真的不想说,也不敢说。”
李隆基看到武惠儿顾虑甚多,遂宽慰道:“惠儿,你我夫妻一体恩爱多年,可以无话不说,你就是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我知道皇子众多,难免口舌驳杂,他们多数年幼,说话少有分寸,若无意间冲撞了你,还是宽怀为本吧。”
“陛下,若年幼皇子说话无礼,妾也是一笑了之。然这几个皇子年龄既长,学识又好,其所言非是脱口而出,当是深思熟虑而成,妾因此方才忧虑万端。”
“嗯,哪几个?”
“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
“他们如何说话?”
武惠儿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似自责般说道:“陛下,此话说来话长。唉,陛下踏雪入殿,妾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儿,竟然忘了替陛下宽衣。来,且将靴子脱下,先烫烫足,待陛下安定下来,妾再详说吧。”
李隆基其实未听出她话中的破绽:武惠儿本来一直躺在榻上伤心落泪,又如何知道自己踏雪而来呢?
李隆基舒坦地斜倚在胡床之上,温度适宜的热水滋润着足部。他凝视侧旁的武惠儿,温言道:“他们究竟如何?你可以说了。”
武惠儿道:“妾此前早知他们三人私谊甚好,他们或入东宫,或入二王之府,诸皇子中他们三人私下交往甚多。”
“嗯,诸皇子中以他们三人学识最好,想是他们趣味相投,由此过往甚密,实属正常。”
武惠儿摇摇头道:“妾起初也是这样想,现在看来全错了。他们如此交往甚密,非是志趣相投,缘于他们的母亲或逝或被陛下疏远,由此对陛下渐生怨怼之情,且陛下一直待妾亲爱,他们连带着将妾母子也一同恨上了。”
李隆基生于皇家,对后宫之事何等熟稔?他闻言觉得武惠儿有点小题大做,微微一笑道:“惠儿,此为你之猜测吧?瑛儿为太子二十余年,日常端庄谨慎,绝非多事之人,他不该对我们有怨怼之情啊?”
武惠儿此时的颜色也淡定下来,其缓缓说道:“妾侍奉陛下多年,陛下当知妾非无端猜测之人。妾今日之所以伤心,实因得了翔实的凭据。”
“有何凭据?”
“鄂王瑶府中有一张姓仆人,其日常侍奉鄂王左右。前几日,这张姓仆人因做错一件小事,被鄂王令人痛殴一番,他由此不忿,前往驸马杨洄那里告密。陛下,原来太子他们三人一起时说的话,既对陛下无礼,又对妾母子心怀怨毒。”
李隆基闻言,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脸色顿时变得凝重无比,沉声问道:“他们如何说?”
“他们说陛下宠爱妾身,由此渐至昏庸,只对妾生子女怜爱,却对其他皇子公主视若无物。以太子为例,其居储位二十余年,陛下唯劝其读书,年近三十竟然还不能接触政事。太子曾多次慨叹,他至今不知监国为何滋味。”
李隆基脸色变得更加凝重,其“哼”了一声,并不插言。
“鄂王与光王多引前史为例,劝太子要以隐忍为主。他们说陛下年事渐高,太子终有一日能够继承皇位,到那时杀伐决断,其实未晚。陛下呀,妾以为他们所言实在阴险无比,他们既盼陛下早日交出权柄,又想不利于妾母子。妾由此忧虑万端,将来事情终归要成这样,妾难有万全之策啊。陛下,难道妾殷勤侍奉陛下,也错了吗?”
李隆基脸色怒极,伸手猛地向下一击,怒道:“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李隆基是年五十二岁,正值壮年。遥想自己于先天元年登基之时,自己不过二十四岁,看自己目下的身体与精力光景,再做二十年皇帝也非难事,难道太子李瑛果然有些焦急了吗?
太子若有此等心思,只要其不付诸于行动,按说也很正常,然他现在就与李瑶、李琚混在一起,那李琚还为文武全才之人,他们如此妄议父皇,其实已有结党之嫌了。
李隆基由郡王之身经多番拼杀成为皇帝,他当然明白觊觎皇位者甚众。为了清除这些对皇位有威胁者,他往往不待其发展至萌芽状态即扼杀之。像王毛仲当初未必有谋反之心,然其权位日重且交结诸将,则有谋反的条件和可能,所以李隆基凭借严挺之的奏言将王毛仲一伙散之于无形。如今太子三人交结妄言,其实蕴藏有祸乱的可能,李隆基由此心生警觉。他默默思索片刻,然后问道:“那张姓仆人现在何方?”
“杨洄为了不引起鄂王警觉,即让他又返回鄂王府中。”
“嗯,杨洄还算谨细之人,如此做甚好。惠儿,此事不用声张,我明日先与九龄他们商议一下,再定下步行止。”
武惠儿脸上不自觉地绽出笑容,答道:“妾谨遵陛下之言。陛下,妾身今生侍奉陛下,则心足矣,唯思身后瑁儿和琦儿一生平安,则为大幸。”武惠儿共生过四个儿子,前两个生下来不久即夭折,寿王李瑁为李隆基的第十八个儿子,另李琦被封为盛宣王,为李隆基的第二十一子。
李隆基叹道:“你仅想瑁儿和琦儿,我却想让诸子皆一生平安啊。”
第二日朝会散后,李隆基留下三名宰相,意欲和他们商议太子结党之事。
李隆基将太子三人私下过往甚密且口出怨言的事儿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朕于开元之初,即诫约诸王不得私下交往过密,今三子置若罔闻,实有轻慢之心,且无端怨恨朕与惠妃,则有图谋不轨之意。”